第2章
著名经师俄狄耶拉变成一棵松树,在村庄附近葱郁的树林中间与他年轻的后代们频频相望,他那挂在密处的遗物——兽皮经囊里渐渐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松香味,里面那卷名叫“者末”的经书时常在午夜时分发出轻微的翻动声,让遗孀苏兹嫫偷偷地流过多少泪水。她想,这经书也经不起寂寞,在呼唤自己的主人呢。这个年轻的母亲在她丈夫去世时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好像死的仅是个一面之交的山里人,她只是出于可怜而帮上一手。其实,她的痛苦不显在表面上,只因人们都觉得为死去的配偶哭鼻子是件很害臊的事情,她才装得很坚强的样子,熟知她的心却一直在流血。她忍了又忍,直到丈夫的名字在别人的嘴边冷却得差不多了,她才把胸口紧紧贴在冰冷的墙上,毫无顾忌地失声痛哭起来,对丈夫的怀念与怨恨令她肝肠寸断。
俄狄吉哈并未听从哥哥的遗嘱把年轻貌美的嫂子添作二房,按那时候彝人的习惯,俄狄吉哈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守寡的嫂子纳为妾,或者夜间里过去安慰一下她。但他没有这样的念头,因为他的妻子更加年轻更加漂亮,至于夫妻生活,他的妻子本来就够他对付的了。但不知小叔心思的苏兹嫫却一天到晚忐忑不安,害怕着他也会像那些死了兄长的人一样乐不可支地纳嫂为妾。自丈夫走后,她一门心思只关心如何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虽然偶尔也想念床笫之欢,但她决心操守忠贞,从一而终,死了灵魂也要追随着丈夫。
一天,俄狄吉哈笑吟吟地带着两个负有威望的同族长者来到了她家。“天啦,还是逃不过了。”苏兹嫫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他要来当家了,以至于禁不住的在他们面前哆嗦起来。俄狄吉哈一看就明白了嫂子的心境,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脑子里闪过了捉弄她的念头。但出于好心,他没有这样做,不过心里却越来越想笑。
“别担心,嫂子,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姐姐,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他强忍住笑意道。
“有的夫妻就是爱互称姐弟呢。”苏兹嫫白了他一眼道。心知肚明的两个长者这时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苏兹嫫便更加无地自容了,幸好俄狄吉哈及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嫂子,我今天把把叔叔们叫来,就是要当着他们的面还你自由身。我就直说了吧,这样,往后你就随意安排自己的日子,想嫁人就嫁人,想回娘家住就回娘家住,谁也不拦你。”他有些激动地说,“当然,我们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孩子俩,一辈子洁身守寡,老了也好和大哥共用一个灵牌。总之,嫁与不嫁随你选择。”
苏兹嫫听后如释负重,压抑已久的心情顿时放松开来,甚至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她毫不犹豫地当即选择了后者。从此,她就过得轻松自在多了,因为她再也不用担心俄狄吉哈会在半夜里悄悄地钻进她的被窝里来了。
和过去一样,母子三人与扎祖尔的所有居民团结和睦,除了同一血脉的十七户拉俄氏人,其他家族的人也时常过来帮助他们做地里的农活,她只需豢养好家畜,其余的重活就用不着她来担心。另外,每次寨子里的男人们打猎回来,都要分给他们一份兽肉。对此,他们并不因不劳而获而感到难为情,相反,他们都视其为团结的表示、祝福的礼物。
冬天的第一场雪过后,便是彝历年。苏兹嫫看着门外雪白的世界,想象丈夫在天国如何寂寞难耐。宰杀牲口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装腔作势地跟在男子汉们后头,她的心便热乎起来。她想,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前人们的光芒会重现在他们身上。
这个三口之家的瓦板屋院坐落在寨子的前沿,院门楣顶上挂着某只老公绵羊的一对犄角,羊角旋转着向两侧刺开去,锋利得不可一世。如今,大儿子俄狄宗牧过这道门时得像大人一样弯着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高个子方才十一岁,他要是往同龄人中间一站,人们就会立刻知道什么是鹤立鸡群。这会儿,他身裹羊毛披毡,坐在这道门中间兴奋而笨拙地浅酌品味母亲赐予他们的酒,还学着记忆中父亲喝酒时悠然自得的那副样子,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小他两岁的弟弟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的酒囊,心想大哥会像平时吃点心时一样把多的一份让给弟弟。父亲的去世在他们看来只是一场祭祀仪式,之后仅是看不到父亲而已。能够体验到痛失亲人的日子离他们还有一段时间。
见大哥在酒这东西面前变得如此贪婪,俄狄宗婴终于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别喝光了,至少要给我留一口。”
“一边去,你才几岁呢,还轮不到你喝酒的时候。”
“可母亲同意过年时可以喝一点。”
“我说轮不到你就是轮不到你,再嚷就揍你。”
“求你了,大个子,我只想尝尝。”从很久以前开始,俄狄宗婴就叫他大个子了。
弟弟可怜兮兮的样子最终让哥哥心软了,他提起酒囊在耳边摇了摇,听见里面空洞有声,便把它递给了弟弟。
“接着,可别醉着了。”他还慷慨十足地说。
俄狄宗婴如饥似渴地抱着干瘪的酒囊仰面就喝,不料,他幼鸟般张开的小嘴只接到了一丝奄奄细流,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骗子,骗子。”他哽咽着把酒囊狠狠扔在大哥的脚跟旁,还站起来摆好架势准备跟这个高个子干上一架。
苏兹嫫正好碰见了这一幕,心里面就很不是滋味儿。
“兄弟之间别这样争吵,要知道男人十二三岁就要上战场争英雄的,这离你们也近了。想要把这个祭司世家延续下去,兄弟之间就得团结和睦,要比别人懂事。”她走过来呵斥道。
兄弟俩听了这番话后灰溜溜地跑回屋里去了,留下苏兹嫫在那里摇头思量什么。
那时,武士与盔甲的盛行已接近尾声,但曳郎高原的统治者扎剌氏族骁勇善战的名声仍能风行于世。这片广袤土地上的部落群最先分受兹(解放前凉山彝族社会的最高统治阶级)的统辖,后来兹被朝廷封为土司,加紧压榨百姓,众多属于诺(地位在兹之下的统治阶级)等级的部族便联合抵抗土司,土司的势力因而日趋减弱下去。顺势造反的扎剌氏族从中盘踞包括曳郎高原在内的十七座大山,自立为王。这个充满英雄气概的氏族世代居住在毗邻泽麓的什陇山上,闻名的金沙江就从这两座并不起眼的山下流过。江那面是云南,这面便是部落林立、等级森严的凉山。这片风潇雨晦的群山,离民主改革还有大半个世纪之遥,人们还只懂得归位于不同等级的家族,然后依附于最高等级的头人,求得庇护的同时任其盘剥统治。
没人知道俄狄耶拉一死,阿罗王就开始想象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者末》很快就会落到自己的手中。还没过一年半载,他就开始行动了。
阿罗王会亲自上门来,这是寡妇苏兹嫫一家始料未及的。他们知道大经师撒手人寰后,他们就变成了寻常百姓,以为统治者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了。
自古至今,祭司都是令人敬畏的神职人物。那时侯,祭司在这片部落林立的群山上更有着显赫的地位。因此,尽管拉俄氏人是扎剌部落的普通百姓,但阿罗王仍有礼有节地包装自己的如意算盘。这是他第三次屈尊驾临这个祭司家庭,第一次是来聘请俄狄耶拉做扎剌氏族的主持祭司,第二次是来赴丧。实质上他看中的不过是《者末》一书,他想独占这卷独一无二的经书,不让其他的凡人也享受到充满智慧与魔力的经文所带来的灵魂洗礼。这一点,拉俄氏人心知肚明。
这回,阿罗王仍未带一兵一卒,只有两名侍者尾随其后,显得非常友好。
这样的来头让苏兹嫫手慌脚乱,虽然她能一眼识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事,但除了引客入室、斟酒以待和正襟危坐,她就显得不知所措了。
“经师英年早逝,你兄我本该照顾你们,却没有做到,你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啊。”阿罗王一改往日头人的口气,言辞诚恳地讨好经师的遗孀。
“感谢头人,妇道人不知礼节,请多加宽恕。孩子们去叫他们的伯父了,让他来伺候你吧。”
“我是你兄长,不讲究那么多烦琐的礼节。我一是来看望你和孩子们,二是——”
“头人,妇道人家一不知事,二不当家,我看孩子们的伯父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