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俄狄宗牧发现旁边的兄弟又有了失望的表情,自己再也忍不下心了,便跑出去叫住了牧童。
“你姐姐呢?”
“我姐姐跟母亲干活呢。”
“她不放羊啦?”
“不放了。”
大门从此禁闭,只有苏兹嫫出工或收工时才会响起沉重的开关声。
但门其实虚掩着。
这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夜晚,透过屋顶上瓦板之间的缝隙,俄狄宗婴无法入眠的双眼注视着远空里微微闪烁的星辰。
“大个子,有人说星星是天上的仙女,经书上也说日月星辰都是有灵物,我们观其行而知人间冷暖、人情世故。你说星星真是天上的仙女吗?”
“是的,人们都这样认为。”
“那么白天里她们为何都不见了?”
“白天里她们都干活去了,和阿桑一样干活去了。”
俄狄宗婴没有再吭声下去,而是深沉地翻了个身。
“要是你真看上了她,我就给母亲和伯父说去,咱们要抢在别人之前去相亲。听说阿桑有好几个表哥哩。”
“我也不知道,反正心里面老想起她。”
“这样吧,如果哪天你真想娶她为妻了,就给我说。不过别太迟了。”
时光如流,物换星移。拉俄氏俩兄弟的鼻梁逐渐隆高起来,嫩细的皮肤开始变得黝黑结实,头顶的发髻又粗又黑,整个身躯已轮廓分明。特别是俄狄宗牧快要长成个巨人了他。到了这个年龄,他们也渐渐有了各自的爱好。大哥宗牧爱习文弄武,尤其钟爱诗词箴言,能背一箩筐的史诗和行酒令,逢人便要夸夸其谈。而兄弟宗婴则似乎想成为一个歌手,总是在念经诵文之余,仰躺于竹席上,两眼入神地望着湛蓝的天空,扯开并不圆润的嗓子,翻来覆去地高哼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几句抒情山歌——
“温暖的旭日从东边的山头出来/雪白的大雁从北方的天空飞来/穿彩裙的姑娘从小路上走过/想喊她一声幺表妹又怕她不领情……山鹰远飞总是要回巢/孤狼赶山总是要回窝/我的幺表妹哟/多想变成山鹰越空去见你/多想变成地鼠钻洞去见你……”
有时他也会像个失恋的浪子,不胜忧伤地唱道:“甘甜的山泉源自我的家乡/却流到了别的地方/茂盛的大树生长在我的家乡/叶子却飘落到了异地/高高的青山立在我的家乡/影子却映到了别的地方/漂亮的姑娘生在我的邻家/嫁人却嫁到了远方……”
大哥宗牧每见他又唱这几句时,总是在一旁咯咯笑道:“自作多情的傻子,又想念树氏家的女儿了。”有一天他还忍不住地嘲笑弟弟道:“嘿,年轻人,听我说,光会哼这几句是远远不够的,在别人面前亮嗓子只需唱三五百句;而想和某个姑娘约会,就得唱一箩筐的情歌啊。像你这个水平,还不够逗人家笑呢。”
“这么说来,像你一样连一句也不会唱的人是没有约会的机会了是吗?”兄弟反问道。大哥一时无话可说,无趣地走开了去。
在某个角落忙活的苏兹嫫听到了他们的话,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这两个孩子,现在就想这些事情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呢。”
“不过,这也说明他们真的长大了。”她转念一想,心里面又乐不可支了。没过多久,她便喜不自胜地对俄狄吉哈说:“差不多了吧,再锻炼锻炼他们的翅膀就可以让他们出师闯世去了。”
“关在圈里的骏马容易失蹄,是该放他们出去了。”俄狄吉哈同意她的看法,还满怀信心地补充道,“瞧着吧,我定能让他们拥有文武双强的本领。”
在这只要独占一山半匹就可以为所欲为的部落社会,只有尚武的男人才能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威胁。只要是有姓有名的男人,就得在智慧与武勇中的任何一样上赢得自尊。拉俄氏的兄弟俩也不例外,除了学经长智,他们还得学会打仗,学会狩猎,娴熟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学会用一切办法征服目标。
于是,当又一个春天纷至沓来时,拉俄氏的俩兄弟穿着膻味四溢的羊皮袄,在泽麓的原野上策马扬鞭,时而拉弓射箭,时而挥舞马刀,以骑士的形象开始迈入青年时代。
那时候,有两种人终年在各部落之间穿梭游离,一种是商贩,一种是人贩。商贩多为汉人,而人贩全是彝人。汉商每进入一个部落,都得找个贵族统治者的人做他们的保头,否则,不走二里路,货物就有可能被洗劫一空,甚至遭遇人贩,自己反倒变成了别人的货物。当然喽,汉商的利润至少有四成是要装进保头的钱囊里。汉商最初贩卖的货物主要是针盐布匹等日用品,彝民以皮货、药材等与之交换。但是到了后来,某些商队的货物从日用品变成了洋枪(火yao枪)等金属器件,他们要的也从皮货变成了白银和鸦片。
在禄赤与云南交界处的金沙江上,自古就有一条索道,这儿便是汉商的一个入口。汉商们总是在夏秋季节从这里进入扎剌部落,然后深入大凉山腹地。庞大的商队总是越走越远,等到下一个夏秋季节,他们才再次出现在扎剌部落的地盘上。其中有一支著名的老商队,其老板姓陈,这支商队历来只贩卖日用品,在这儿很有信誉。
夏天即至,陈老板的商队如期进入扎剌部落。陈老板照样给比尔头人送去不菲的礼物,以求保头。比尔头人就叫游手好闲的扎剌史尔去保护商队。
“去吧,懒汉,保护费全算你的。”比尔头人说。在扎剌部落,扎剌史尔是唯一因懒惰和好色出名的人,因而和他有同样身份的人都叫他懒汉,连调皮的贵族小孩们也这么叫他。但他无所谓,觉得这只是个称谓,与一个恭维好听的名字没什么区别。
于是,扎剌史尔惺惺作态,带着一幅威严的面孔,骑着马悠哉悠哉地跟随商队在扎剌部落的地盘上四处闲转,身后还跟着两个背枪的蹩脚侍卫。
为所欲为历来是贵族们的喜好,扎剌史尔把陈老板的商队护送出境后,便也想做一件为所欲为的事了。他刚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对那些狗一样围着主人转圈的仆人们发号施令。
“鬼鬼祟祟的,别做得太过分了。”比尔头人听到了他们的话,便前来对扎剌史尔说道。比尔头人历来反对扎剌史尔的欢淫放荡,他担心扎剌史尔会有一天因轻浮而丢尸门外,致使扎剌氏族的男人声誉扫地。
“哼,扎剌部落的大权你一人把玩,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权力吗,别忘了我也是阿罗王的儿子。”
扎剌史尔不以为然,继续发号施令。
所有美丽的事物中,最早被发现的也许是女人和花,因而他们总是过早地受到摧残与破坏。泽麓树氏家十五岁的女儿阿桑刚刚换下童裙,就面临了这样的遭遇。
扎剌史尔跟随商队游离乡间时,一眼看中了花一样的阿桑。而在此之前,少女阿桑还时常在干活的停当儿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些若有若无的心事,有时还会沉迷于跟某个男子成亲的幻想当中。令人心跳的美梦就这样接踵而至,少女初放的心蕊上开始积淤莫名而又甜蜜的忧伤。
而俄狄宗婴依然走不出朦朦胧胧的暗恋,当扎剌史尔的仆人们就要走进树氏家时,他还躺在父亲的坟坑旁,目光顺着坟坑上那棵笔直的松树,驾驭天上飘飘荡荡的云彩。离他不远的一张箭靶周围,横七竖八散落着很多箭。他射出去这么多却一支也没有中靶。
那是一个晴朗的正午,恶魔的使者毫无预兆地叩响了树氏家的大门。那时候阿桑跟着她的兄长们正在地里埋头干活,剩下她年老的父母呆在家里。
“有人吗,树氏家有人在吗?”仆人们使劲地敲打着门喊道。
树氏老爷把守门狗赶得远远的,以免伤了来客,然后小跑着去开门。
门一开,就挤进来了四个不速之客。树氏老爷不自持的晃荡了一下,因为他一眼看出了来者是何人。他想,这样的人上门来可不是件好事。
“别紧张,树氏老爷,你们家有喜事了。”领头的下人连声说,“我们的主人看上了你的女儿。”
可怜阿桑的母亲一听此话便昏厥过去,吓得树氏老爷乱了手脚。那些下人却不顾他们的死活,在一旁继续发号施令,大呼小叫。然而,等阿桑的母亲醒过来后,树氏老爷在仆人们的威逼下,还是不得不羞愧万分地带路去找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