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正是三伏天,多日无雨,酷暑难耐,此时又刚过午,日头毒辣炽热无风,道路两旁的杂草枯黄了无生机。
宽阔的官道上静寂无人,偶有车马行过便是尘土漫天。
驿馆中忙做一团,此地已是开封府境内,去京不足百里。
不同于一般的小驿馆,咸平驿除了信息中转,也招待朝廷往来之人,驿馆修得威严大气,驿吏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迎来送往间,达官贵人见过不少,只是此番又有些不同。
一炷香之前,西平公主差人送了消息来,公主鸾驾今日要在驿内修整一二,好回京面圣。圣上子息单薄,除却尚在垂髫的小皇子只有两位公主,前头吴国公主年纪大些,夫家在东京城,此外便是今日要来的西平公主。
大楚水运便利,南来北往间大多是走水路,咸平县距东京城不足百里,驿吏也曾听闻当年公主离京的盛况,未曾想有生之年竟有机会接公主鸾驾。素日里有序的驿馆便忙乱起来。
“快,快,派出去洒水的人如何了?”
“还有客舍,派两个婆娘去洒扫熏香,公主殿下金尊玉贵,万万不可怠慢了。”
“马,马厩里头的马都洗洗,马厩也好生清洗一番,别冲撞了贵人。”
……
大约二十里外的官道上,百余人的车马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进,大楚对马匹的管控颇为严苛,只看这队伍中的骏马便知主人身份非凡。
“青黛。”倚靠在锦垫上的华服女子缓缓睁开眼,嗓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些。
“殿下。”身着罗绮的女使跪坐在他身侧,轻轻为他揉按太阳穴,“殿下醒了,川连方才来过,离驿馆还有大约二十里,已是派人去知会了。”
赵琛点点头,半寐着,片刻之后拂开青黛的手:“罢了。”
他在苏州这些年,几乎都是穿男装,他甚至去了东林书院求学,如今回京乍一换上女装,满头金玉,坠得头皮发紧。
青黛心疼地看着他:“殿下,不若先解了发髻。”
赵琛摇摇头:“总要习惯的。”
离了苏州,他就是公主,不是皇子,公主都是要穿女装梳发髻的,就算他是男人。这事说来话长,想当初他一个年华正好的青年,下班路上见义勇为,眼睛一闭就来了这大楚。
出生时他并不是没有知觉,他莫名地知道他出生了。感受到光亮赵琛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娘子,是个公主。”
赵琛登时就眼前一黑,紧接着屁股上被人拍了两下,他不由自主地哭了出来。
出生那天的事,记得的不多,能记下这么些,大约还是因为那句“是个公主”印象过于深刻。
凭借他那一点微薄的,从电视剧中获得的宫斗经验来看,即便要换,也该公主换成皇子才是,不知为何,他的母亲却反其道而行之。
她虽让赵琛着女装,却并未放弃教导,也不阻止他亲近皇帝,一直到他七岁入了皇帝的眼被他带在身边,许是怕他露馅,亦或是他素日里沉稳,贵妃才告诉赵琛,他是男孩,又反复叮嘱他不可叫旁人知晓。
后来赵琛才知道,自小充作公主是因为大师批命。听起来不太靠谱,但在他之前,四个皇子有三个没活过六岁,唯一一个兄长也自幼多病,在他两岁时离开。
赵琛出生时吴国公主已在谈婚论嫁,因此他虽行六,自小宫中却只有他一个孩子。
即便穿越而来,赵琛也并不信命,他更愿意相信是巧合或是大内的阴私手段。但总归是娘亲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况且木已成舟他也没有办法,只能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现在就是了。
赵琛随手拿出一册游记,翻了两页,想起送他这游记的人:“可惜,亦昭兄游学归来见不着我了。”
青黛料想他今日心情甚佳,便也凑趣:“周家郎君饱读诗书,想来是要进京的,将来若是能与殿下朝中相见也是美事一桩。”
赵琛轻笑一声:“说的也是。”
不知贵妃做了什么,如今圣上已然知晓当年的事,他此番受皇命进京,便是要恢复身份,到时他若以皇长子的身份临朝,再见书院同窗,也算是君臣相得的佳话。
又行了几里,前头有些动静,川连打马回来:“禀殿下,是驿馆中人前来相迎。”
赵琛随意应了,来人了,那大约离驿馆不远。
当年离京走的是水路,如今回京便换了陆路,一来一往,大楚水运陆运他算是都体验过了。马车的车轮上裹着橡胶,减震效果不错,官道也还算平整,但长途跋涉毕竟疲累,能早些歇息也是好的。
路面上有人洒过水,尘土便要小些,赵琛推开小窗,看见了官道旁成片的金黄色的麦浪,今年收成大抵不错。
赵琛看了一会便靠回软垫,青黛扣上小窗。
马车一路驶入驿馆,公主在女使的搀扶下,踩着杌凳下车。
驿吏领着驿馆中的人,跪伏在地,方才都说要一睹公主芳颜的人,如今没有一个敢抬头,只见着了迤逦在地的红色罗裙,闻着了不知什么名贵香料熏出来的香气。
“诸位请起。”
驿馆偶有拖家带口的官员,自然也有女眷,大户人家的女眷长在深闺,养在内院,大多弱柳扶风,说起话来轻声细语。
而公主的声音并不如料想中的比一般的官家娘子更细弱三分,反而要低沉许多,别有一番韵味,偏偏叫人听了并不觉突兀,反倒觉得合该如此。
公主请起,众人便都起身,驿吏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便呆立当场,他原想,他公主再美还能美得过那东京城勾栏里头的花魁么?
多少人一掷千金也难见上一面,他凑巧见了一面便记了大半年,如今见了公主,惊鸿一面竟再想不起那花魁娘子的模样。
公主生得大气,又仪态端庄,眉眼之间贵气逼人,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不愧是天潢贵胄。
公主回客舍,驿吏还要相送,被公主身边的女使拦下:“尔等自去,莫要误了正事。”
客舍也分三六九等,驿馆后方有一栋二层小楼,那二层上,便是最宽阔舒适的一间,此时正用来招待贵人。
方才不光有驿馆中人洒扫,更有女使带人来收拾了一番。如今半夏便在客舍相迎:“恭迎殿下,殿下万福。”
众人簇拥下,赵琛进了客舍。
半夏取出香篆,香篆不单是熏香也是计时,从前在宫中都是殿下亲自打的,这两年在外头倒是不见动手。
半夏跪坐在香榻前将香粉罐一一摆好:“殿下今日要用什么?”
赵琛坐在铜镜前,闭着眼任由青黛为他拆解发髻:“如今是盛夏,那便用……秋露吧。”
闻言,屋内两个丫头都笑了,青黛手上动作不变,半夏手一抖,香粉便洒了些,抬头看一眼,殿下闭着眼,她便松了口气,将那些许香粉混入香灰抹平。
赵琛笑一声:“洒了?”
“……”
青黛也好奇:“殿下怎知?”
“我在宫中打了多少年,如何不知?”
大楚的皇帝,这大楚至高无上的天子,他的父亲,素来喜欢心思缜密之人,一个公主想要入他的眼,自然要投其所好。
行事缜密不疏漏,又不可心机过重。
半夏出了一回错,手上动作越发小心,赵琛闭着眼,由着青黛为他梳头按摩。
驿馆里人来车往,算不得清净,即便是在后头那时远时近的车辙马蹄声也清晰可闻。忽而听得一阵脚步声,方海在外叩门:“殿下,京中来人。”
赵琛忽地转过头,青黛放手不及,扯断了几根发丝,赵琛眉心紧锁,青黛即刻请罪:“殿下恕罪。”
赵琛示意她起来,向外道:“让他进来。”
方海推开门,进来的是个男人——快马加鞭一路风尘,自然只能是男人。男女有别,公主已换了衣裳解了发髻,来人便只在屏风外应对作答,赵琛隔着屏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尘土味。
那人单膝跪在屏风前:“小的奉长信侯之命前来送信。”
长信侯是他外祖,平日他与贵妃半月通信一次,明日便可回京,有什么消息连一日也等不得了?
青黛绕到前头取了信来,信封用蜡封着,盖的是贵妃小印。
未劳他人之手,赵琛亲自拆了信封取出信件,信笺不大,却折了一角,显见装封时的忙乱,赵琛眉头紧锁,料想是京中出事。
他快速展开信纸,那纸上不过三个字:山陵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