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兮(废稿)

雾兮(废稿)

读了江南的《九州·缥缈录》(单行本)后,我无比激动。wwW.wenxueMI.coM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有一部小说可以写得如此接近我心目中一个架空历史小说的感觉,而哪怕是当年读《银英》时也不曾这么想。

《轩辕剑史·战国篇》停了很久了。事实上我一直在写,一遍遍重写开头,一遍遍地寻找进步和突破,然后又一遍遍地失望并增加废稿的数量。这个《战国篇》,废稿堆叠至二十万字,从高一下学期磨到了如今的高三,我想甚至会磨完我的大学。我曾妄想一个暑假把它解决,就像当年解决那部《三国篇》一样。如今我一事无成却感到庆幸,《战国篇》的故事终究还没有被我糟蹋。我知道这是个出色的故事,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能被我写得那么难看。看完《缥缈录》第一部后,我对《战国篇》的创作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然而我身处高三,成绩一落千丈,不得不放下所有的创作**,我在这个时候坚定了创作的决心,却不敢叙说或写点什么。

我知道这里百把年也不会有几个人来看,这里很安静很沉默,所以我才愿意把这篇半年前写出的《轩辕剑史·战国篇·序章雾兮》的废稿放在这,作为一个默默的小小的宣泄。

我知道《雾兮》冗长拖沓、情节混乱,我知道里面有多少我写作的致命伤,可我仍然把它摆出来,是因为当我今天再读了一遍时,我发现里面仍然在渗漉一种感觉。

可能是一个叙述史诗的宏愿,可能,是一种不计年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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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剑史·战国篇·序章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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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抬头去看天边时,旭日的光泽刚刚从云端漫过。他看见临淄王宫危耸的檐角在光芒里融成黑魆魆的影,大殿前的台矶气势威武横尘而下,层层迭迭染上黎明的肃穆。

他怯生生地退了几步,稍稍定神便与王宫卫兵冷冷的眼睛打了个照面。子周于是更加慌乱,埋下脸,大气不敢出,只是瑟瑟站在清晨的微风中,任凭身后的桐木琴轻轻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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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在天空还是微漠的昏色时便去了相国府。那时相国府的大门紧闭,几个内仆正架梯把“相国府”的大匾卸下。子周茫然,他跑去老相国在府旁开设的琴馆,意外看见学生们一个个卷铺而去的身影。

“出、出什么事了?相国大人呢?”

子周赶忙扯住一个要大步离去的学生。昏色中他略略看清,那是老相国最得意的门生。

“哦你还不知道?相国他五更进宫,向大王辞任。”

然后子周便怔怔站住了,在琴馆往日弦音弥漫的空气中瞠目结舌。学生没有耐性等他,转身就要走远。这时候他听见身后那个年轻却满是焦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不想跟相国大人他学琴了吗?”

老相国最得意的门生颇感意外地停下。他转过头打量那个年岁不过十五的少年,打量那个小小矮矮的身影站在呈灰色的琴馆门前,无比凸兀。

他狐疑地这么看了一会,然后就笑,一边摇头一边笑,像老狐狸同情地打量懵懂的幼崽似的,笑着笑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周不明白。

清晨初起的雾缕默默将他裹住。他好一会儿才迈开步子,手摸着琴馆的墙,摸他往日在上面偷偷刻下的痕迹。他又摸上那扇雕木窗,忐忑地往前走。

走着他就想起两年来的日子,想起自己每天早早坐在这墙下的姿势,想想自己匍匐在窗前的眼睛。他还想起那些琴声,想起满堂银亮的琴弦,想起自己的无弦琴。他不记得自己被琴馆的学生赶跑多少次了,他明明已经很安静,可他们还是要赶他。

直到最后一次,几个学生把这事告诉了老相国。那时老相国乘华盖大车从琴馆旁路过,远远看见了他,然后点点头。

再没有人来驱赶他了。

他很快停下来。琴馆的梁木大门好像一夜间就衰老垂暮,阴郁地站在他咫尺之遥的面前。

他试探着把脚轻轻往里挪一步,又慌忙缩回来。他知道没有人会呵斥他,但他还是踯躅。他仔细去看那些整齐暗淡的矮几,看清晨光影沿窗子缓缓流下的痕迹,看所有尘埃翩飞的影子。人去楼空。

他怅然叹口气,他再也看不见那些琴了。

于是子周转身离去,那一刻他一心的失落,一心地念叨一个“琴”字。他惘然走了几步,走上相国府前的大道又停下。子周舍不得,他回头,想再看一眼。

琴馆在旭日斜映的光芒中一下子亮堂了。他讶然,透过窗子凝神望向琴馆上座精致的檀木案几。他好似看见一层闪亮,可实在看不清。他只好往回跑几步,然后,蓦然止步了……

是老相国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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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国的影子从大齐王宫的台矶上一点点地落下来。

子周远远看见时浑身都激动了,他想向前跑去,把身后沉沉的琴递上去。可他不敢,卫兵们就站在那,戈与戟的锋芒就在那儿闪烁……何况,老相国可认识他吗?

于是他轻轻哆嗦起来,继续用他羞怯的眼睛朝王宫大门里张望。第一眼望见那个影子时子周还很小,他记得临淄街头攒涌的人群,记得那些兴奋的眼睛朝同一个方向瞻仰,他记得自己就坐在爹爹的双肩上,记得那个叫“大王”的人物坐着最华丽的车辇,记得相国姿态轩昂,坐在大王身旁。

那时候,相国的琴技大齐无双,相国的故事人人皆知。

现在,田忌将军自马陵得胜而归,庞涓之首尚悬示临淄城门。

他看见那个影子已经走下台矶,走在齐宫漫长的甬道上。老相国每一步都走得缓,身子佝偻,脸色沉在晨曦光芒的背后无法辨清。子周心一凉,仓促向前几步,那些卫兵瞪他,他没理睬,他跪下把琴抱在胸前,再朝王宫大门的方向捧起。

他喊,大人!

老相国一愣,衰老的脸微微抬起,看见一个不认识的孩子。他快步向前走去,鞋履擦着甬道的白岩发出急促的响。然后他又愕然停下,那是他一辈子都熟悉的桐木琴。

他也记起这个孩子了。

“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去了大人府上,他们都要走……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只是……”孩子磕磕巴巴,头埋得愈低。

“我只想听大人弹琴……”

老相国的确记得了。

“你每天都坐在琴馆的墙边?”

“是、是的……”

“你那张无弦琴呢?我记得你每天捧着它,看我琴馆里的学生鼓琴,十指空拨。”

“啊……大人您记得我?”

“起来,孩子。”老相国微屈身子,把受宠若惊的孩子扶起来。“我已向大王辞相,从今后我驺忌便是齐国庶民,不要叫我大人。”

说这话时他很大声,大声中还有一种气势,让两旁齐宫卫兵的脸上写满突如其来的诧异。

“不大人……您还是大人……”

“你说他们都走了?”

“琴馆的人……您的学生都走了。”

老相国一耸眉,笑了。他牵起子周的手,朝外慢慢走去。

“当年他们都这么说,他们说只想听我弹琴。”

“大人我……”

“孩子,”老相国轻轻昂起头,去看旭日的光辉。“我不是说你。”

子周一下说不出话来。他抬头望见老相国的脸廓,看见天边鲜亮的流光默默倾泻在上面,心中竟难过起来。

“孩子,家里可有车舆?”

“家、家里……”孩子低头嚅嗫。“家里只有一乘破牛车……”

子周说完这话时惶恐不安,他鼓足勇气才窥瞅了老相国一眼。老相国的脸上突然有了莫名的喜悦,眼中挥之不去的阴霾竟在那会儿烟消云散了。

“我们去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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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还是不明白。他骑在牛背上,老相国就坐在身后的破车里。他脚下是木轮“嘎吱”的声音,再听前方的老牛低哞,抑扬顿挫。

那时天色尚早,临淄街头不多的行人却却纷纷驻足。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什么也说不出来。子周脸红到了耳根,他用力挥了下牛鞭,牛走快了。

“孩子,抬起头来。”

老相国猝不及防的声音吓了子周一跳。孩子仓惶把头抬得高高的,临淄城门的巨拱扑面而下。这是东门。孩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策着老牛快步向前走,走出城门口又回头向上望。

魏国庞涓的头颅狰狞地高悬城头。

“孙膑,是个蛮厉害的人对吧?”

老相国的声音很轻,像絮语,只像在对子周说。孩子略显紧张地低下头,他看见老相国坐在满是疙瘩的破车中,淡淡在笑。

“庞涓与孙膑同出鬼谷门下,到底是谁得兵家真谛早已自见分晓。而我呢,心里不自在啊,呵呵瞧我都做了些什么……”老相国笑着,摇摇头。“田忌,现在相位我让给你了,谨表我的歉意吧……”

子周哑口无言地看着老相国自言自语起来,只是那声音很小,愈小愈入一种虚无缥缈。可老相国脸上的笑容坦然,笑得苦涩又释怀,让子周莫名地心痛起来。

“孩子,”老相国突然把手抬起,仿佛掂量什么。“起风了,快去淄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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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周驭停牛车时,淄水苍白的浪涛正迎面起伏。

他扶着老相国在呼呼的风声中下了车。老相国紧紧抱着琴,脚落地时突然颤抖起来。孩子感到自己的手被轻轻推开,然后看着眼前年过六十的老人颠巍巍地走向淄水河畔,每一步都是激动,每一步都有口沉沉喘息。

老人俯首去看水。

“娘,这水,仍是白的呢……”

老相国说罢,肃然而立,继而向着苍茫水色平静地坐下来。

“孩子,过来。”

覆着桐木古琴的薄薄粗布被默默褪去。老相国把琴摆上双膝,轻声道:

“听我拨首曲子。”

子周不敢相信,他可以坐在老相国的身旁,一个人听琴了?听大齐最美的琴音?

他兴奋莫名难以言喻。他略显笨拙地慌忙跑过去,压着满心欢喜端端正正地坐下。他本想屏气凝神,却听见心跳怦怦,听见激动的鼻息。

他看老相国正襟危坐,看琴弦纹丝不动。天上的流云在和风中轻挪慢移,晨光熹微却于刹那穿刺穹窿,流光四溢。那时他是看清了,每一根弦,映照云和曦的光泽,恍如千百年一尘不染。

老相国轻抬手,抚弦。

“从小,我住在淄水对岸的村子里。娘生我前爹就死了。娘一个人养大我,起早贪黑,那种艰难临淄的人想象不了……”老相国沉目轻吟,指间一声一声。“五岁那年季冬,娘带我来看淄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苍白色的水,我在呼啸的北风里惊讶地叫,水是白的,水是白的呢……”

“娘说,阿忌,你看那。”

“娘就这么指着对岸的大城,指着临淄。她说爹死前说了,要我过去,要我无论如何去那儿。”

“那时我不懂。如果一个人天生贫贱,如果一个人天生卑微,去那儿他又指望什么?人是要往最不可企及的地方走,还是留在最适于他安闲的低谷,我不懂。”

“直到我遇见师父。”

这不是复杂的调子。老相国的手一按一扬,弹最轻淡的曲声,却把每一声弹到弦音的尽头。很朦胧,很浅,再听,又很深邃了。

子周觉得,那像雾。

“第一次见到师父时,我被几个孩子推倒在地,满身尘土。他们唾我,骂我没爹。我那时长得矮小,连话都不太会说,结结巴巴更被他们嘲弄。师父就这么来了,身着奇怪的蓝色大袍,驱开那些孩子,叫我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看见师父的脸。那张脸很老了,可上面分明有最亲切最可爱的笑。他扶起我,拍掉我身上的土,说,孩子,算了。”

“师父想住在我家,那个破落不堪的小院子。那天晚上他给我看了一样东西,他说他背了这件东西走遍天下,他说,这叫琴。”

曲调戛然而止。子周一怔,他知道这调子没完,但老相国明明地停下了。他惑然看见老相国低下头,看见那近乎垂泪的表情,看见那双年老的眼睛默默望着膝上的桐木琴。

子周明白了。

“我这辈子,有两段忘不了的光阴,却都不在临淄。”

“它们一段挺长,三个月。”老相国微昂头,手也随之而起。“三个月里师父教会我弹琴,又把父亲临死前留下的那些书念给我听,他还告诉我天下人的故事,六国的故事。”

“他说,领琴韵便可静心,静心方可从容谈辩。”

“他说,平天下之道治于诸侯之国,该有所取舍。”

“我后来才知道,父亲那些是纵横辩术,是治国韬略。而师父给我讲的琴道,亦是人道。”

“他说他去过临淄,他说那很热闹,有个叫王的人可以站得高高的来俯瞰这片热闹,说那种感觉蛮不错的,小娃儿什么时候也去尝尝?”

子周看到老相国的手不能自己地颤一下,怆然一声。

“他说,手中琴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有琴。他还说他行历天下,看大山,看大河,心中早已有琴。”

“于是他把琴留下,在一个大雾迷茫的早晨,一步步走进村后那座雾色缭绕的山中……再没回来了。”

“那……您去找过他吗?”

子周忍不住开了口。

“当然,孩子。那年我以琴道喻治国之道,入宫劝谏大王而被拜相位后,我就立刻带人进山去找他了。”

“可大雾迷濛,连路都分不清,更别说找人。”

孩子叹口气。

“于是那时候雾就被我所憎。我想起小时候贫苦难熬,是否因为那大雾所困?我以为是雾蒙蔽了人的视线,让人举步唯艰。我想爹和娘都说对了,我应该来这的。临淄没有雾,我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站在几乎跟大王一样高的地方,我真是把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呵呵呵……”

老相国笑起来,把琴声陡然压低。

“我对不起大齐……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排挤异己……这几个晚上我都想过了,最静的夜里我就想起师父离去的背影,想起他的话,想起他教我的那些琴曲。我想起小时候每次被欺负后那种恶狠狠的念头,我想起几十年来的所作所为,所导所致。这不单单是田忌和孙膑的事,太多人了……包括我的那些门生,他们殷勤向我学琴是为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昨晚我在琴馆弹了一宿,也听他们窸窸窣窣了一宿,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可我不明白,雾。我不明白师父走在那样的大雾中,何以一步一步走得稳妥……”

“所以孩子,我要弹这首曲子。这是师父当年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它叫《雾兮》。”

老相国的琴声停下了。他轻轻偏过头,去看默不噤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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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北风渐起,淄水像跌宕的铜镜,一层层掀起又一层层逝去。旭日已不再可称为旭日。老相国这时突然想起什么,他望向淄水对岸那座小村庄,望向那村庄身后的大山与大雾,看它们在漫天青光下巍峨不动。

“孩子,有件事我一直好奇。”

“大、大人请说!”

“我不经意地一次发现你在琴馆的墙上刻了些东西,你走后我去看了看,都是些我从未见过的符号。”

“我……”孩子脸又红了,低下头不敢正视老相国。“我在琴馆听琴……有些曲子挺复杂,我怕自己记不住,就想了些符号来把它们标出来……”

老相国一震。

“你说……你是在用那些符号把音律记下来?”

“可、可我并不是记性差……其实大多数我都记得的,只是有些太复杂了……可是像您刚才弹的《雾兮》,我已经记住了!”

老相国宽怀笑起来,笑得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子周并不能完全理解老相国的笑声。毕竟年轻的他不知道,那时的世上还没有人曾把音律记载下来。

“真是这样吗,孩子?那你来弹一曲。”

他渴望很久了,不用再空拨无弦的琴,而弹真正的琴。

可他现在却害怕,他从未碰过真正的琴弦,更别说在大齐第一的琴师前弹琴。

老相国已经捧起琴,轻轻放在他面前了。

他无从犹豫。他抬起手,按照他印象中每天所见的那样,双手平起,平放。他略显生硬去拨了几根弦,他听见那些声音发于他手心,终于镇定了。

他朝老相国点点头,弹《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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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相国觉得,那是很年轻的声音。像一个年轻人经历着年轻的故事。于是他闭上眼,沉静默然地听。他仿佛进入一个梦里,那个梦雾色凝绕,有他童年的影子……

那不是梦。

“孩子。”

老人突然叫了声。子周一怔,以为自己弹得不好,便促然停下来。

“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一个清晨。那只是一个清晨,我却忘不了,一辈子为它头痛和困恼……你想想听听吗?”

“大人说吧,我听。”孩子松口气,向老相国羞涩地笑笑,继续拨起手中的弦。

老相国也笑了。他若有所思,望着淄水对面的村子,缓声道:

“那个清晨所有孩子都在山下,他们在玩,我一个人站在老桑树下看。他们不理睬我,我也不屑理睬他们。我只是谨记师父的话,天天来看大山,找找心中的琴。”

“我常常觉得师父是个奇人,他穿着奇怪的蓝色大袍,那么奇怪地来又那么奇怪地走。他好像知晓天下一切的事情,尧舜夏禹,商汤周武的事,他都知道。可那个早晨我遇到另一个奇人,也是一个老人,一步步从漫山大雾中走出的老人。”

孩子拨错一个音,脸一红。

“嗯,那个老人,让我想想……我忘不了他的,那个样子,那双眼睛。如果说他的样子跟别的老头并没有太大区别,可能是对的,但也不对。因为我没见过一个老人脸上有那样的表情,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见过第二个人可能有他身上那种气息……”

“我也再没见过谁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像沧海。”

一个音搓轻了。

“那老人一步步走过来时拄着拐仗,所有的孩子都停下来,都围过去。当时有个粗鲁的孩子叫嚷着要他讲故事,说老头儿都会讲故事,还想去扯他身上那件淡褐色的袍子。”

“然后那孩子被蛰了一下,看他的反应就是像被野蜂蛰了一下……”

“于是所有小孩子都安静下来。那时候我就静静走过去,我听老人对我们说,坐下。”

老相国稍稍停顿,静静听着孩子的琴声,然后问道:

“孩子,你可听说过公输子和墨子的故事?”

子周发现自己应付不过来了,只好停下手中的琴,然后努力去想。

“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鸢,成而飞之,三日不下……是这个公输子吗?”

老相国讶然:“你知道?”

“我……我只是听雍门一个说书郎说的,他说这事无论你信不信是真的,都是有记载的。”

“呵呵,是吗?”老相国无奈笑了笑。“当时那个老头也给我们讲这个故事。他说朝日初起,在一座耸然的山崖上,公输子于大风中放飞那只木鸢。”

“我不信。我说竹木制的鸟又怎么可能飞呢?”

“可现在想想,我最不相信的是,假如天下人所知只是传开的这短短一句话,那么那个老人,又怎能把如此详细的过程和情景告诉我呢?”

子周默然,再拨他的弦。

“然后,他给我们讲了第二个故事,关于墨子。墨子的名字叫墨翟,而公输子也就是公输般,是他的师兄。这些都是那个老人说的……天下人对此似乎并不明了,他又怎么知道呢?”

“他说墨子创造了一种奇特的剑法,舞起来很好看。当时让公输子看了,惊讶得连连退步。”

“我疑惑,说剑法不当只能好看,如果它厉害的话,应该还藏了些东西。”

“结果他笑了,盯着我说,那真的很美,那是宇宙中的最美。”

“大人,什么意思?”

老相国摇摇头,缓缓叹口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呵,‘宇宙’究竟为何物……”

然后老相国舒心地笑了。

“所以我说,那老人是个奇人,讲奇怪的故事说奇怪的话。他讲完这个故事时只有我坐在那儿听了,其他小孩都不感兴趣。那时候雾把我们两人围住,像梦一样。”

“我问他,这些故事都是真的吗?”

“他只是笑,说故事结束了。”

“于是我看着他拄起拐杖要走,当时我舍不得他,想求他给我多讲几个故事……”

“他停下了。”

弦音清脆。

“大人,您是说他肯留下?”

“不,不不……”老相国摆摆手,微微蹙眉。“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脸色变得很怪,很痛苦,好像是……是头很痛。”

“然后,他朝我俯下身子。”

“当时我被吓了一跳。但他只是轻轻动嘴,问我,听到了吗?”

“什么?听到什么了”

“我不知道……他就问我‘听到了吗?’……几十年来每个晚上我都在想他到底问我听到了什么,可是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清晨茫茫的雾气到处都是,除了静,还是安静。”

“最后他对我说没事了,然后就走了,像师父那样,一步步踏进漫山的大雾中,再无返还。”

子周停下,他的琴弹完了。

老相国却立起身子,朝淄水的岸缘一步步走去。那时大风已起,将他身上长长的衣袂卷得冽冽作响。可他没有停,直走到脚踏河畔松软的石沙,怆然止步。

子周一阵慌乱,放下琴站起来,紧张地看着老相国。

“老人走后,我想我也该走了。娘还在等我帮她务活。于是我转身跑开,又觉得不对劲,只跑了几步就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驺忌喃喃道,眼睛像突然陷入某种深渊。

子周顺着老相国的脸望去,在远远天地的尽头,云端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混沌模糊。他感到浩淼的淄水也刹那沉入穆然,一抬头,流云流光已再无所动。

“那些树,那些林子,那座山上往日根本看不清的花草,都历历在目……”

老相国这时候挺起身子,尽管大风而过吹着他像吹着一片衣杉抖擞的叶子,他仍然站得挺拔。子周也是在这一刻才看清了老相国的背影,像当年坐在大王华盖大车之下的八尺之躯。

衣袂褪卷开,露出驺忌苍老的手臂。他就这样抬起整支手,五指张开,向前颤抖地伸去。那个方向是淄水,是村子,和巍巍然的大山。

子周听到了那个声音。在他久远之后的一生里,在他的琴声让孟尝君潸然泪下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个声音。他以为那是难过是伤感,是怀念和追忆,很老后他才明白,那其实是老相国一生最后的欣喜和期待……

“雾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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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

①驺忌,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琴师,善辩才。他被齐威王召见鼓琴却“抚琴不弹”,继而以琴理喻国理,使齐威王从酒色中恍悟治国之道,三月内便拜他为相,而有“鼓琴取相”之说。后来,他又有“讽齐王纳谏”等典故流传至今。史学界对驺忌在齐国为相的功过尚有争论,犹以他身在相位的晚期与齐国名将田忌、孙膑产生矛盾,保守反战,并忌讳两者功高而利用齐王信任对两人进行污蔑。直到威王死后宣王继位,田孙二人才得以重得重用,并在马陵一战杀败魏相国庞涓。据野史记载,驺忌因此而对自身所为深感羞愧,主动请辞相位。后宣王拜田忌为相。

②雍门子周,战国时期齐国著名琴家。因居住在齐都临淄雍门(即西门),故人称“雍门子周”或“雍门周”。传说他最早发明了琴谱。《说苑•善说篇》记载他为齐国孟尝君鼓琴,晓以悲情,使孟尝君“涕浪汙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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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三国(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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