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笑・风月(上)

第六章 长笑・风月(上)

淡竹阁中,赵守诚呆呆地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侠客行》手卷,面前的桌上摆着纯均古剑。WENXUEMI.CoM

严武离开已经五日,钟馗也在昨日起程前往终南山。

在获得李白的最后馈赠之时,严武、钟馗和赵守诚仔细琢磨过,这幅字是否和当日张旭的草书“道”字一般蕴藏着什么玄机,但观其型,赏其性,品其意,虽然那豪荡感激之意溢于纸面,但始终抓不住那最为微妙的东西。反倒是李白的经历历历在目,仰天大笑而来,低头黯然而去,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长安城中,只留下谪仙旧事,再读这李白少年时的豪情话语,那中年以后练就的洗练飘逸而又孤独绝傲的笔法却令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压抑和愤懑,那沧海桑田的感觉叫几个少年人也唏嘘不已……天生其才,怎奈何蜀道之孱岩?赵守诚想哭,但又无从哭起,你见过李白掉过泪么?

但是话说回来,李白留下它的意图不可能是叫赵守诚他们体会自己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忍辱寓居长安多年的杜甫所分担的已经叫李白无限愧疚了。

赵守诚心中的烦闷感觉越来越强烈,时知春暮,沁圆中居然就有了令人不甚爽快蝉鸣。

若是往年,严丽娘定会着严平举着粘竿去捉蝉儿玩,那粘竿是一条长长的竹竿,一头有着粘胶的。严平鞭术不凡,控制手腕的能力更是出色,几乎是一拿一个准。那个时候,沁园的夏天是听不到聒噪的“知了”声的。

然而严平那条拿鞭子和粘竿的手和他的命都已经不属于他了。丽娘也担负起了永升的栈务,在老伙计的帮助下学着整理帐目,严家的家丁虽然忠心耿耿,然而严损之一死,在严丽娘的好言安抚下,终究还是劝一部分人领了笔安家费,各自回乡。

这沁园中,已然没有人打理了,丫鬟小厮都调去了严府,赵守诚自能走路的时候就和严武及钟馗回了沁园。丽娘倚着门看着他离开自己的闺房,却没有一句挽留的话,赵守诚走过丽娘身边,也没有说话,他们都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旖旎,赵守诚甚至还想象地到,自己浑身是伤被严武带回来的时候,丽娘花容失色,连忙把抱着自己的严武引向闺房的情景。可是,有的时候,有些东西,你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丢失的。他看着丽娘的眼睛,心是这么想。丽娘的眼睛呢?她的眼睛却随着臻首扭到了一边,虽然透着晶莹的珠光。

那终日懵懵懂懂的小顺倒是开始有了点新任管家的样子。那几日的白事,虽说那些朱门豪强、宦海达人只有叫下人家丁送些个奠仪,连面子都欠奉,叫人感到了人情凉薄,然而办得终究还是有条不紊。

不过那吉大郎中却是摆出副叔伯辈的架子到这边转了转,严武和丽娘还是挺有礼貌地招呼了那一行人,而钟馗则闪在一边大挖鼻孔,摆出副惬意姿势,虽说对死者不敬,但他也不算是严家的人,用他的话说,严翁是个真正值得他景仰的人,所以根本没必要用那假摸三刀的礼数。赵守诚干脆就是神游,叫吉温看来,那分明就是正宗的翻白眼,然而他却有自知之明,知道人家老子死掉的时候他还在李林甫跟前混着呢,所以也不敢答话,只好就着严武和丽娘扯了通“贤侄啊,贤侄女啊,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啊”之类的废话。

这个时候,赵守诚就听到钟馗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然后他小声地告诉赵守诚,那天他们击退黑衣人,先看了赵守诚伤势,再去看吉大郎中时,他先是蜷缩着身子在被打掉大半边的马车里发抖身下还有一滩水,见到严武他们,马上战栗着说“壮士饶命”,然后吉府的家丁过来,又听了严武报出自己名号,马上换上现在这副嘴脸,然后钟馗也跟着严武被他叫了几声贤侄。

赵守诚、钟馗和严武曾经讨论过这个吉大郎中为什么居然还有命在,当时在马车内,黑衣杀手要击杀他简直易如反掌,而那吉府家丁又正好适时赶到,还有未曾现身的暗器高手……然后他们得出的答案是,吉温本来就不会死,就算他们不出手也是一样,或者说他们的出现根本就是一个异数。严武假设,黑衣人一伙原本的计划是,首先造成袭击的假象,然后在威胁吉温的时候很不小心的说出某君要取他的脑袋,然后再由吉温许以更优厚的报酬,然后黑衣人就知趣地“见好就收”,或者干脆就让另一个人引来吉府的家丁,黑衣人再顺势逃之夭夭。这种说法深地赵和钟的赞同,于是,这个背后的意思就很明显了——这次的袭击,不同于严损之的被刺,目的纯粹在于误导,当然,不一定是误导他们三个,结合近日的朝中大事,很明显,就算是市井闲谈也会说是李林甫恨吉温的忘恩负义,然后也要和杨钊针锋相对云云,但是严武他们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介入令得整个事件看起来更加地如此这般,然而真的是这样么?从杀手居然留下吉温的小命来看,这没有那么简单。

可是,这样的问题,现在得由赵守诚一个人来面对了。赵守诚不自觉地摸摸脸颊,隐隐还有疼痛的感觉,经过这些日子的药物调养和修习内功,身上的剑痕已经结痂,肋骨也刚刚愈合,脸上却还有些紫印。当日那黑衣人的一肘快且狠辣,远远看着的钟馗和严武的体会没有亲身体验的赵守诚来的深。

赵守诚曾经以为,自己和钟馗的差距没有想象中的大,甚至可能并不比严武差很多。然而那日对黑衣人的交手经历历历在目,在严武和钟馗即将离开的时候,可能将面对的对手迫使他开始反思。

※※※

动、静、起、落,立、站、转、折,轻、重、缓、疾。

他问严武武学变化的要旨,严武这样回答他,钟馗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但是仔细考虑,动怎么样,静又如何,怎么转,怎么折,缓到什么程度,疾到什么地步,这叫人如何拿捏?

严武说,动则法,静则形。练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达其意……法有万端,理存于一。不用急,以你的感悟力,总有一天,你自己会明白的,那时侯天下无人可堪为你之敌啊。

聚气成力,以气催力,吐气发力。

他问钟馗如何加强招式的破坏力,钟馗如是道。严武点头微笑。钟馗补充说,发于根,顺于中,达于梢;前俯后仰,其势不劲。左侧右依,皆身之病也。赵守诚茫然了,这个我在书上看见过,可是……

钟馗一指严武,武少有好东西哩,少林派的密典,徐洪客再授与虬髯客的《易筋经》,李靖药师也曾经受用的好东西啊。

严武微微一笑,易者,变也;筋者,劲也。所有法门,仅此而已啊。取法于上,得之乎中。那《易筋经》的原书,我已奉还少林。其中的巧妙,我自己还得体会啊(这里的《易筋经》的特点是我杜撰的,特此声明)。

※※※

赵守诚苦思着,但是没有头绪,这需要时间。李白的《侠客行》中的秘密也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出来的。他拿起纯均,“铮”地一声把它从鞘里拔出,那一泓清澈如水的剑光稍稍让他心中的浮躁平静下来。少陵原上,李白在月下那一次眩目的剑舞还深深印在他的脑中,他没亲临过公孙氏舞剑的现场,没见识过让杜甫和张旭惊为天人的“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场面。现在,他心中只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赵守诚长吸一口气,轻啸过后,有如一阵旋风,连带着纯均宝剑,转出了屋子,得张旭草书“道”字贯通十二经络,李白亲自打通奇筋八脉,加上勤习青莲宝录而不错,虽然只有四个月不到的时间,赵守诚的内力已然十分精纯,那极度损耗精力的花间步法在他脚下丝毫不显得凝滞。

他就向是被自己的脚步带着,自淡竹阁的厢房内流淌到了竹林中,那地上尚未腐坏的新的落叶被卷得漂起来。

树影参差中,一缕缕阳光斜射在竹林间,投下一个个光斑,又向是一道道的雨丝,赵守诚被它们吸引过去,那阳光恰巧落在清澈的纯均剑身上,变成流水散开去。

赵守诚心中一动,脚下旋转加快,手中的纯均不断地将阳光反射至各个方向,远观正是一片白色的光轮。

“日轮”之后便是“斑斓”,只见赵守诚手腕疾抖,剑光和反射的彩色日光一起散发,确是夺人眼目。夹杂在这眩目的色彩之后的是赵守诚的“花音”,这一剑掩藏在“斑斓”的剑意和赵守诚舞动的袍袖之间,悄无声息可是耐人寻味。

剑芒再盛,却一波三折,甚至在有些地方,出剑显得艰难困顿,剑势也是缓慢呆滞,犹如剑上附着千金重物。忽的又似束缚立消,剑去如飞,而且夹带风雷之声,显然刚才强加在剑上的内力猛的释放出去,听得“轰”一声响,一棵碗口大小的毛竹中断立刻暴碎。这两下却是仿照李白的“蜀道”加上赵守诚自创的“雷齑”。

赵守诚轻叱一声,单手握剑改为双手同握,既而绕过头顶,自上而下的急速劈出地上,竹叶也被激得往上一扬。纯均为上古利器,自然远不止此,它所带剑风居然将宝剑下方的泥土切出一条长槽,长槽尽处是一块青石,确实地说,是两块,中间的断面光镜如镜。这便是“斩龙”。

赵守诚将纯均插回鞘内。

与严武的变化多端的“严刀”招式和钟馗强横而不失机变的招式特点相比,赵守诚觉得自己的招式过于单调,虽然可以借助不同的组合使得威力加强,但仔细研究便有些好象开朝时是有名的程咬金程知节公的三板斧。

他摇摇头,有点无奈,李白的手卷中似乎真的藏有什么东西,刚才在全身心地投入的时候好象隐隐约约地抓到了什么东西,可是有好象什么东西也没有。

唉,算了。不如归去。虽然不显破败,但沁园确实已经成为只余下他一个人住的废园了。然而看看天色还早,他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地名:长笑坊。

※※※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马踏尽游何处?

笑入胡姬酒肆中。

坐在和李白、钟馗相逢的靠窗位置,扬首看那凌烟阁的飞檐,斟一杯汾酒,举杯一笑道:“干!”细细一品,酒中却带着涩味,原来低头啜酒的时候却将泪也滴进去了。赵守诚垂首,不顾旁人的眼光,也不顾什么黑衣杀手,什么国子监遴选,也不管什么举杯消愁愁更愁,此刻的他,只想一个人,笑着流泪。

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抬头看看,却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衣着华丽却眉头深锁。

你要坐这里么?不行。赵守诚用手占上了身边的坐席,这是丽娘坐的地方……

那男子只好退回去,坐在赵守诚对面。赵守诚半张着眼睛看着他,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人,一切都是那么地新奇。他问:“你难道也叫李白?”

那男子答道:“我是姓李,不过我不叫李白,我叫李釉(那个YOU字打不出,是山旁加个由字)。”

他顿了顿道:“我的父亲是李林甫。”

赵守诚何尝有醉了?自习练《青莲密录》上的内功诀窍以来,对于经脉运行的法门早已烂熟于胸,即便是喝酒,自然而然的气血运行也可以很快地将酒力化去。他有些明白李白的痛苦了,人们皆以为他借酒消愁,可是他从来就没醉过。所谓的斗酒诗百篇,不过是胸中块垒直冲云霄。人们眼中醉后的李白,只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理想主义者。现在的赵守诚只是乜着眼睛,想学着李白长醉不复醒,举杯消愁,图得就是个自我麻痹。

然而此刻眼前那男子的话,竟然叫他真的以为自己有些醉了----不然自己的耳朵怎么会听到这么奇怪的话呢?他苦笑了一下,却不去理那男子,只是把头埋在臂弯中。长笑坊中有识得这名满国子监中的长安少年的,不由得对他指指点点。他充耳不闻,那男子却似乎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人品头论足的经验,只得伸手掣住赵守诚的衣袖,声音抬高了八度,还稍稍带点怒气:“我乃将作监(大概是国家建设部长)李岫,请阁下有事相商,还请随鄙人移驾。”

赵守诚抬起头,剑眉挑了起来,星目中满是不屑的神色,嘴角也透出一丝冷笑。

----你父亲依仗权势逼死了我父亲,你现在也想仗势欺人么?

他将被那男子李岫抓住的手一抖。

李岫只觉得手中一滑,手指也是一麻,再看时赵守诚已经自己在拉伸着有些皱的衣服了。

“阁下请留步。”赵守诚伸手抓过纯均,起步要走,长衫又被李岫抓住。他心中火起,加之确实也喝了一些酒(心理暗示),脑中一热,回手正要给那李岫一下,管你什么将作监还是将作太监,让你后悔你有个好父亲。

可是才转过身,赵守诚呆住了,那李岫居然单膝着地,用半跪的姿势双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摆,眼神中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低声下气。赵守诚心中甚至涌起一个让他自己觉得很荒谬的想法——如果自己就这么扬长而去,眼前这个自称李林甫之子、朝中大员的男子很可能会向他跪下。

就这么丢下他,让他在这里出乖丢丑?赵守诚心中闪过这样的想法。然而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李岫松开了他,看他将纯均“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宝剑是摔不破滴~),然后往后一抖衣摆,潇洒地坐下——这一系列的动作在他的眼中起到了很好的效果——他感觉眼前的这个俊郎少年不是一个国子监中的书呆子那么简单。

赵守诚冷冷道:“就在此处罢。”

李岫一呆,猛地省起他是针对自己方才所说的“移驾”,知道再无可妥协,毕竟他也深知自家与这个少年的恩怨,方才不得以卑躬屈膝已经是奇迹了,再要拉下面子来,于他的地位和家势,都是决无可能的事。

他伸手招过博士,与之耳语几句,然后掏出几串铜钱(不要怪我和李岫傻,唐朝的白银远没流行到成为货币的地步,一般交易都是用铜钱,只有官员之间送礼才会用到金银)。那博士起初面有难色,但很快连连点头。赵守诚端起桌子上的酒碗,将里边的残酒慢慢饮尽,目光通过过酒碗的上方看到了那一目。但是他只是冷眼旁观,因为他知道将发生什么。

果然那博士回到柜上和掌柜的说了几句,然后走到长笑坊中件的台上(这里介绍一下长笑坊的布局:长笑坊内部为圆形结构,分为两层,中间为歌姬艺伎表演的台子,而酒客的坐席在第一层环绕台子分布,在坐席与台子之间留下供人穿行的空间。而且长笑坊还设了上座,便是第二层的几个雅间,里边不设坐席,而是摆放了比较新式的西域家俱,比如椅子凳子之类。而赵守诚现在坐的地方头顶并不是第二层的楼板,因为靠近凌烟阁,所以在稍高点的地方开了几个较大的窗子,恰好可以看见窗外的飞檐。其余的窗子均开在二层。但是这个地方离台子比较远,所以一般选择此处的人也不多。~废话长了点,感谢您的耐心。),大声叫道:“各位客官,此处已被人包下,现在各位的花销都算在敝店的帐上。午时过后,再请各位官人光临敝店赏看节目。”

长笑坊中似乎常常有这样的情境,那些酒客也没多大意见,纷纷起立离座,偶尔有几个开玩笑似地抱怨为何不多叫些珍馐佳酿。而幸好坊中此时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不怕开罪了谁。

片刻之间,坊内除开赵守诚和李岫之外再无一人,掌柜和博士也知趣地从后门“出去把门带上”了。

赵守诚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那男子拿起一只碗,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说了起来。令赵守诚意外的是,他居然讲起了故事,确切地说,是几件事。

“世人皆知吾父炙手可热,权谋倾世,然而却不知道他实际也是色厉内荏。以前,即便是宰相,随从也不过几个人,吾父出行,步骑百馀人为左右翼,金吾静街,前驱在数百步外,公卿走避之。这并不是单纯地煊耀权势——他在家中也是重关复壁,以石甃地,墙中置板,如防大敌,一个晚上都要换几个地方睡觉,即使是一家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也知道吾父恶贯满盈。记得有一次,我家院中修饬,在后花园中,我指者那些役夫对他说:‘您位高权重,但是仇人遍及天下,万一有一天大难临头,恐怕想象他们一样也没办法啊。’吾父非常不悦,他说:‘事以至此,我有什么办法?’”说到此处,李岫不觉叹了口气。

赵守诚也有些震动,他没想到一人之下,权倾朝野的李林甫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他亦知道玩火**之理。可是,那出入都不得心安的可怜老者却正是诬陷自己父亲,逼退严挺之,而且如此这般陷害忠良之事亦绝不在少数。

他硬下心肠,冷笑道:“你的故事的确不错,然而和我有什么关系。况且在下全无功名在身,李大人找错人了吧?”

李岫道:“我知道你是咸宁太首赵奉璋的公子……”

赵守诚再无耐心,恨声道:“走开!”声色惧厉,目露凶光,全无半分那温文尔雅的神态。

李岫心中震骇,却不见退缩,他继续对赵守诚道:“我知道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但是我要告诉你还有希望你转告严家人的是,严损之之殒和吾父没有关系。”

看赵守诚依然面罩寒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他又道:“我前日知道吉温遇刺,恰巧为你等所救,便知道你们一定在追查此事……不错吾父确实恨不得置你们于死地,那吉温之事,市井之人闲谈之间十有十一也会说乃吾父雇凶。这不是太明显了么?”

赵守诚心中一动:如果不是李林甫,那么究竟会是什么人作出这样的事情来呢?当日吉温未死,显然是个极大的疑点。

李岫见赵守诚似乎有些反应,继续道:“我知道你们的目的在于七月十三的国子监遴选。但此时你们势单力薄,说句实话,吾父现下并未将你们放在心内。但七月十三之后又如何呢?那时,我不奢望你们原谅吾父,然而此时京都之内,却正有隔岸观火的势力存在,杨钊一脉和吾父已然势成水火,真正的黑手却作壁上观,以求得渔人之利。只求你们不要将所有的帐都算到他头上……”

赵守诚正仔细考虑着,听得李岫此言,冷笑道:“你是来做说客的么?你父亲的帐自然要算,却不用你来替我们操心。”

李岫也有些气恼,泥菩萨亦有三分土性,何况他一个朝廷要员,如此低声下气,却三番四次地遭人白眼。他拍案而起怒道:“你以为你是谁?你看严损之死了又有多少人去吊唁的?那吉温小人又何以对你们另眼相加,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刺杀他的绝对不是李家的人!他不说破,正是乐得看李家的麻烦,多多益善。何况京中早已盛传严门三少此际将摘得三甲。七月十三之后,便是你们踏上仕途之时。除了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我们李家,谁不想拉拢你们?或许当日吉温遇刺被你们救了,只是巧合,但是这个巧合的结果便是吾父买凶刺杀朝中要员和京城首富之传言已是满城风雨了。你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当年我可是和你父亲同科的进士……就此告辞。”

李岫拂袖而去,直接出了长笑坊,狠狠地把门关上。赵守诚坐在原地不发一言,那声响在只留下一个人的坊内显得十分刺耳。博士自后门里出来,走到赵守诚身边,迟疑地道:“这位公子……”

赵守诚怔怔地想着,博士又叫了他几声才将他拉了回来,他勉强地向那博士一笑,道:“麻烦再要一壶十年的汾酒。”那博士应了一声,刚要走开,听得赵守诚道:“现在可以打开门作生意了。”那博士自是欢天喜地地去了。

赵守诚静静地喝着酒,却不知道滋味。

想不到李林甫居然有子如此,他脑海中不禁想起在国子监中李庆那令人憎恶的模样来(此处设定是国子监已经停学,监生在家中自修,就象本人在高考前也有一段调整期一样)。

然而相比较李岫的给人的感觉,他说的话真正引起了赵守诚的思考。严武和钟馗以及他们都想到过同样的地方。但是此刻由李家的人亲自提出来更加叫他心下震撼。他不得不去想象那在波谲云诡的京都迷雾之后的神秘力量,那犹如“探丸”一般组织严密的杀手集团背后的力量如果不是李家,那么又会是谁呢?想起当日那黑衣杀手的狠悍,他心中居然也有些后怕。

再喝下杯中最后一口汾酒,赵守诚正准备起身,他有些讶异地发现周围居然已经有了不少酒客。不过他马上释然了,毕竟是京都最负盛名的酒肆,也是太白遗风最盛之地。

想到此处,他转身要走,背后传来茶博士的声音:“请客官赏看胡姬沙眉的才艺。”

赵守诚心中突然生出一点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如丝如缕般捉摸不到的东西,似乎身后那缓缓走上台并以一双美目细细瞧着自己的异族美女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

他没有回头,却对自己这种想法吃了一惊。他摇摇头,正准备踏出长笑坊,忽然觉得肩膀一滞,经脉中的真气急转,门口一个人便被内力已颇有成就的赵守诚撞飞了出去。

赵守诚吃了一惊,伸手去抓那人。他现在已经不是不是国子监中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年,方才虽然只不过是真气自然流转之下的反应,只怕那人也会摔得不轻。何况当时一撞之下,他立刻就感觉出,这个被撞飞倒霉鬼体内是没有任何真气运行的迹象的的。但是他涉足武道时日尚短,反应毕竟比不上钟馗和严武(撞的人也没那么多),伸手之时,已然慢了一步,眼睁睁地见着那人**着地。

赵守诚满心愧疚,正要上前去拉起那人表示歉意,忽然脸色一变,已经伸出一半的手一甩,哼了一声,就要离去。然而面前几个护院武师模样的人围了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身后那跌坐在地上的人也哼哼唧唧地在武师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哎呦~~,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少爷我望死里打!”那人叫道。

赵守诚叹了口气,以巧妙的手法掉转纯均,斜插在腰间,转身对上那人。以往挤在长笑坊门口方圆数丈的小贩居然走得一干二净。从看见那人被撞的时候起,善于见风使舵的他们已经知道了有事会发生??他们可不愿意看这中热闹。长笑坊中的酒客也宁愿在里边听曲,不想趟混水。

而那人见到赵守诚的样子,因疼痛而歪斜的脸居然笑了起来。那比哭还难看的笑让他的面孔更加扭曲。

“给我打!”他狰狞地叫着,简直是咬牙切齿。

赵守诚知道面前这个人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原因。

因为那人正是李庆,宰相李林甫的幼子。

在国子监中,正是他与杨钊之子杨暄沆瀣一气,拉帮结伙,不求上进,将国子监内弄的乌烟瘴气,讲师们摄于其父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直至某日,玄宗审阅监生习作时,偶尔读到一篇《朋比论》,察觉到国子监内的敝屣,于朝会之时偶然心血来潮,说了一句教诸臣好好管教子嗣的话。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皆知朝中两大巨头以权谋私,将自己顽劣出名不学无术的儿子送进了国子监,那杨钊倒是十分机警,马上上前奏李林甫劳苦功高,然于律子方面却失之于宽,乃下臣等前车之鉴云云。李林甫纵是老谋深算,也料想不到杨钊会如此不要脸地玩这个把戏,当下也是哑口无言。玄宗虽然觉得有蹊跷,也懒得考虑那么多闲事,便吩咐李林甫从严管教。如此一来,国子监也似吃了定心丸,将李庆劝退了。那杨暄虽然逃过一劫,倒也收敛了不少。

李庆原本就是个不读书的主儿,劝退一事于他也算不得什么,反倒是不必让老爹催着早起了。于是,他每日便带家丁出行,斗鸡赛犬,胡天胡地,好不快活。岂料街市众人认得这个李衙内的,莫不是掩口葫芦,皆笑他空有个好老爹。他自然是心中不甚爽快。

后来有朝中知道事件始末的李系分子,与李林甫闲谈时全数将之抖出。李林甫闻听那写《朋比论》的乃是已故咸宁太守的遗孤,只是狠狠瞪李庆两眼说算了。然而李庆何尝受过这样的窝囊,知道算计自己的便是国子监内那个闷声不想的优等生,于是带上自己的几个所谓食客武师(实际就是懂得点拳脚的街头流氓),想给人来个教训。谁料那人居然有严家的马车接送,当日去教训赵守诚的那些人,全给那车夫用鞭子抽得鼻青脸肿。

李庆无法可想,但他如何安得心来,遂找到自己以前在国子监中的酒肉朋友,每日于国子监内,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赵守诚面辱及其亡父。赵守诚怒极,与之撕打,当然不敌,而且还得受罚(国子监内严禁斗殴)。然而那些人变本加厉,几乎是天天问候赵父几句。赵守诚心中恼怒,却再不敢动手,每只是日苦读,希冀早日金榜题名,脱离此间。

其后,却又发生了长笑坊之事。李庆当时被人打昏,手下也给打得七凌八落。事后有听闻赵守诚当时正在其中。思前想后,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愈发对他恨之入骨。

如今赵守诚显然乃是孑然一人,此时岂非上天眷顾的报仇良机。

想到此处,李庆的**不痛了,眼睛也放出光来。

“打!”他又叫了一次。

※※※

赵守诚不用回头,听到风声也知道,那几个狗腿子正用拳头朝他后脑招呼过来。他弯腰低头,让背后两人的拳头从头顶掠过。

李庆正对着赵守诚,准备在他被打到腿软的时候在去揍他??以前就是这样无往不利的,除了上次在这个地方。可是他有些吃惊,这从后头打过来的拳头,怎的让这小子躲过去了。然而,他脸上难以置信的神情更加明显,因为站在赵守诚身后的两个武师面上浮现现出非常痛苦的神色。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赵守诚击在身后两人腹部上方的手肘,接着赵守诚手向上举,抓住身后已经没有战力的二人的衣领,向前一甩,两个壮汉便被他从后头强行来了个过肩摔。这一下着实摔得不轻,地上的扬尘可以证明。但是那躺在地上的两人却只是捂着肚子一边翻滚,一边痛苦的干呕着。方才的肘击正好打在他们胸腔与腹腔隔膜的位置上,所造成身体内部内气的猛烈变化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恐怕三五天内这两人呼吸和进食都没办法如常的顺畅。

赵守诚转过身,在所有人还目瞪口呆的时候,却见赵守诚身体前倾,既而前行转身,然后一个抢步,身影已然出现在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武师的眼皮子子底下。那武师惊恐地见到赵守诚的凤眼拳(中指指节突出的握拳方式,对于点的破坏力较普通的拳头要大)向自己的胸口打出,甚至那动作全部叫他看在眼内,可是身体就是无法动弹。这一招看似普通,实际上赵守诚的动作,正是“花间步法”所追求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境界,脚下重心的快速转换加上身体关节不差分毫的协调配合,以及不徐不急的出手丰姿,李白亲至也要赞声“孺子可教”也。

凤眼拳的拳梢正中那人锁骨。

聚气成力,以气催力,吐气发力。

“破!”钟馗所受运气法门涌上心头。最后那个破字正是从口中暴出来的。

眼下的结果验证了钟馗这个兄弟显然没有藏私,那可怜人被打飞出丈许远,已经不省人士,从他胸口那触目惊心的大块紫青淤痕来看,锁骨恐怕碎了吧?

“对不起了,老兄。拿你练招。”赵守诚心中有些轻松的想着,他看着自己产生出的这种甚至有点超乎自己想象的效果的拳头。那样从来未有过的,近乎于戏噱的心理让他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就是……力量?这种感觉……

赵守诚不知道,他那握拳自顾,若有所思的模样或许可以成为长安城内所有少女思春的目标,然而在余下的两个武师和李庆的眼中却诡异可怕的行如修罗地狱。

那两个武师双腿发抖地相互对视一眼,跑吧,还等什么?才出手两招,两个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一个不省人事的,天知道接下来上去的人还可不可以醒过来。

于是,他们很有默契地扔下了李衙内,扔下了一个月一千五百钱的优厚待遇,毕竟狗腿子命也是命啊。

赵守诚的心中忽然又有了十分奇怪的想法,他居然有点懊恼。真是不痛快。他知道自己的武功比不上钟馗,至少拳法就是这样。然后他又想起开春时长笑坊中的钟馗,那次他出手一定是有保留的,这叫他可以留着几个泼皮慢慢打。可惜后来动上了刀子,李白也出了手,钟馗也只好放弃,幸亏到得沁园中碰上了武少这个对手,不然他还真是会憋死呢。

赵守诚摇摇头,苦笑浮现在嘴角??怎么今日所想,都是这么乱七八遭的?他却不知道,在长笑坊中的这一整个上午,已叫他的心境慢慢的有了变化(其中有酒精的心理作用,非生理作用,这点我在上章中已经阐明了)。他拍拍手,然后故做姿态地掰着手指慢慢地向瘫倒在地,张大嘴巴,眼中流露出惊恐神色的李庆走过去。

※※※

李庆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刚才的打斗相比与严武、钟馗的对练相比虽说远远不够痛快,但赵守诚对付那些三角猫时的雷霆手段起到的效果还是十分令人满意,现在在他的脑海里,居然浮现出了“死”字。他的面孔再一次扭曲了,眼泪和鼻涕不听使唤地冒出来。

眼见一个崭新的唐朝植物人即将诞生,赵守诚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阵恶心。打他才真正污了自己的手呢。他在李庆身边啐了一口唾沫,想想也该回去了。

一个精干的身影自街角缓缓过来,伴随那人过来的是一句让赵守诚觉得十分讽刺的话:“光天化日之下,当街行凶,你眼中还有王法么?”

赵守诚再次转身,倒不是要反驳那人的话,而是那人是以一种略显生硬的发音,和非常奇怪的腔调慢慢地吐出每一个字的,听在耳中,不知怎的居然有一种诡秘的感觉,这种感觉赵守诚确定他并不是第一次遇上。

那是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带笠男子,脸被遮掩了一半,但那歪斜于嘴角的森冷笑意是赵守诚无比熟悉的,那男子的身畔,悬着一长一短两柄狭长的刀。

“有意思,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吧?”赵守诚利落的解下纯均,与那男子对峙。

李庆还不算太弱智,他从赵守诚渐渐凝固的表情中似乎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爬到那黑衣男子身策,哭叫道:“大侠,我是当朝宰相之子,你收拾了这个暴徒,吾父定有厚报。”

“宰相之子…”那男子眼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色彩,只是赵守诚无法看见那藏在笠下的眼睛,得以映入眼帘的,又是那一撇邪邪的笑意。

凌烟阁下,长笑坊前,午时三刻的灼热日光之中,这略微有点寂寥的街头,开始弥漫出肃杀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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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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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长笑・风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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