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夜泊画船

正是微雪时候，灞上长堤，柳叶早已落尽，细瘦的枝条依然随风而舞。.wenXuemi.Com四周暗夜沉沉，独有河中一只小小画舫灯火通明，在这寒夜中像一小簇跃动的火苗。伊洛坐在船头，拿惯了刀柄的手中此时执了一柄小扇，全神贯注地煮水烹茶，动作略觉笨拙，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舱中，杨临月此时已除去了面上的化妆，换回一身白色的衣裙，巧笑盈盈，一张不施粉黛的清水脸儿被烛光一映，更添几分艳丽，恍如春云乍展，烂漫花开，令人目眩神迷，不由自主地暗生“此人只应天上有”之感。

秦挚也不禁瞧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开口，耳边却听得杨临月噗嗤一笑，温柔地说道：“秦大哥，我用了这个法子骗你出来，你不会怪我吧？”软语如珠，当真是铁石人儿听了也会心旌动摇。秦挚定了定神，道：“怎会？我……我不会怪你，不会的。”语无伦次，自己也醒觉，面上已微微发红。杨临月微笑道：“这就好啦，我还道你与公孙姐姐都不再理我了呢。”秦挚想起当日争执之事，道：“其实公孙并非偏执之人，此时原可化解。她是江湖中人，性格豪爽，谅必不会记恨于你。”杨临月小嘴一翘，道：“她记恨与否我倒没放在心上，我只怕大哥对我有成见，从此不再见我了。”秦挚不觉失笑，道：“我本就没有怪你，只是你自幼生长相府，人情世故未免欠通。世路艰险，京师最近又治安不靖，你是如此身份，如此的……咳咳，惹人眼目，单身在外，恐有危难，不如回家去做无忧无虑的侯门千金，岂不是好？”他原想说“如此美丽”，话到嘴边，又觉唐突，咽了回去，改成了惹人眼目。

杨临月蹙起了眉头，道：“大哥是觉得小妹累赘，才这样说么？过往之事，的确是我任性了，但这一个多月在外，当真学到了不少事，也长了不少见识。说起来家中的日子虽然安逸，却一点乐趣也无。爹爹成天的忙着他的大事，娘成天的忙着跟姨娘们争宠，哥哥们也常不在家，想要说个话，总是无人应答，闷也闷死了。外面虽说诸多风险，不过也有像秦大哥这样的好朋友啊，可比家中好得多了。”

秦挚一震，道：“多谢你如此看重。不过，难道你不思念家人？”杨临月轻叹，道：“思念又如何？我一回去，便要嫁入寿王府。这段时间闲暇中看街市上百姓，虽说是贫寒之家，但尚可自行择配，夫妻和睦到白头，我却无此福分。爹爹……爹爹他是一点都不顾念我的。”双目凝注灯火，不禁泫然。忽又展颜一笑，道：“我真是糊涂啦，说这些做什么？嗯，大哥，你爱不爱听箫？我来为你吹一曲吧。”取出一管玉箫，放到唇边，缓缓吹奏起来。

秦挚不通音律，也不知她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觉曲声婉转悠扬，如怨如慕，似怀远人，又似微有喜悦之意。清雅中另有一种缠绵，入骨透心。玉箫作翠色，通体深碧，映着杨临月的纤纤十指，莹白无瑕，仿佛是透明的一般，不知不觉中有微醺薄醉之感，浑忘了今昔何昔。一曲既终，杨临月曼声歌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歌声轻柔，静夜中听来，恍如仙音。

秦挚赞道：“这么好的曲子，当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杨临月面上现出喜色，道：“是吗？”秦挚道：“我出身军中，诗词歌赋一概不知，你可不要笑我。”杨临月道：“嗯，这支曲子的意思，便是在这样的夜晚，见到了这样的人。”微微一笑，面上却有一抹轻红，眼波流动，说不出的妩媚娇柔，秦挚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觉自己飘飘然便如身在云雾之中。

雾气缥缈，室外虽是寒风呼啸，房中却温暖如春。这是一间极大的屋宇，四面墙壁以汉白玉铺砌，光滑细腻，所有多余装饰一概全无。房屋正中却是一个圆形的大池，清水荡漾，热气蒸腾，池水中漂浮着五颜六色的花瓣，阵阵清香随热气散了出来。池中央立了玉石雕出的四条盘螭，刻工精细，分四个方向，从螭口中源源不绝地喷吐出热水。

李隆基仰靠在池边，双目微闭，脸上有满足过后的疲惫。身旁的女子同他一样，也是一丝不挂，一头青丝秀发披散开来，柔柔地飘浮在水面，身子洁白丰腴，一股青春的活力似要涨破她的身体，便象是成熟诱人的水果，看上去多汁而丰厚。此刻，她懒懒地抬起头，一对微弯的媚眼如丝，看着李隆基，双手环抱在他的颈中，昵声道：“皇上许久不来，还道从此不理瑶儿了呢。”李隆基一笑，道：“朕如何舍得下你？只是骊山行宫至此，銮舆纷杂，多有不便，是以轻车简从，来探望朕的乖瑶儿。”

那女子便是杨玉环的妹妹，爵封虢国夫人的杨玉瑶了。她相貌既美，人又风流婉转，与姐夫李隆基早有私情，张祜有集灵台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说的便是她了。此时她微一蹙眉，道：“皇上瞒得他人却瞒不了瑶儿，今日若不是贵妃告假回哥哥家中，你也不会想起瑶儿的吧？难道天子也有惧内之癖？”轻颦浅笑，眼光似怨似嗔，勾魂摄魄。

李隆基不禁用手捏住她的面颊，笑道：“朕何止是惧内，兼惧于外，你们姐妹二人相伴，若是凡俗人恐怕也消受不起。”杨玉瑶趁势偎进他的怀中，道：“圣上当然不是凡俗人了，你是天子嘛！”李隆基微笑不答，良久方道：“你知道朕为何最喜欢环儿吗？”杨玉瑶仰面望着他，李隆基道：“天下人都将我当作皇上，只有环儿将我当作三郎。”说及此语，眼中流露出一抹柔情。

杨玉瑶笑道：“那么，瑶儿就将你当作亲亲的姐夫，好么？姐夫可要疼我！”李隆基哈哈大笑，道：“难道姐夫没有疼你吗？”面色忽然一暗，道：“杨国忠是不是刚建了一个清游苑？”杨玉瑶暗惊，笑了一笑，道：“说叫清游苑，只是名字好听罢了，其实不过是一块闲着的荒地，盖几间房子，给下人们住的。”李隆基皱眉道：“朕怎么听说他夺了别人的田地，闹得物议纷纷？”杨玉瑶道：“这可不大清楚了，不过，哥哥为人素来谦谨，目前又是辅阁重臣，自不应出这等事情。旁人造谣中伤，借题发挥也是有的。”李隆基嗯了一声，道：“朕料他也不致如此大胆。”此语一出，杨玉瑶不禁松了一口气。

李隆基道：“昨日户部尚书杨暄来奏，左藏之中财货已满，请准扩建。今秋各地又是风调雨顺，眼见得是个丰年，当年高祖皇帝在时，旰食宵衣，也难见这般景象。朕于天下，也可谓无负矣！便是如此，当日造个骊山行宫，却也有大臣谏阻，道我忘了高祖遗训。哼，都是一班迂腐之人，晓得甚么变通之理？”杨玉瑶笑道：“皇上圣明，大臣们有见不到的地方，是他们愚顽，当今圣朝，旷古未有，只怕尧舜在时，也没有这般繁华景象，他们目光短浅，却搬出祖宗遗训来压人，真是好笑。至于那些山野小民，更是愚人，不去思量如今的好日子从何而来，奴奴不休，最是可恶了。”

李隆基刚要开言，门口忽然传来了黄门的声音：“启奏陛下，宫中有急事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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