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血海深仇
宅第深广,绵延层叠。WENxueMI。cOm一方蓝得透明的晴空从斗拱飞檐之中显现出来,正是小雪初晴的天气。日光煦暖,照着屋顶的薄雪,早已没有了夜来的寒意。
院中一株腊梅树下,不时传来兵刃交击声与喝彩声,有两个人正在比试。一位手执齐眉棍,军官打扮,三旬年纪,体魄雄健,英气凛凛,正是常山太守颜杲卿麾下巡尉使云天浩。另一位面貌儒雅清癯,正值中年,身形颀长。手中兵刃看去颇为奇特,似是两只短棍,棍顶尖利,西面有深槽,黄铜打就,镀了一层金水,在日光下闪耀生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称为双锏。
棍势沉猛,寸长寸强,着地卷来,直有横扫千军之概,纯是刚猛一路。满院风声呼呼不绝于耳,将树上的腊梅花蕊都震落下来。而那双锏虽短,招数精奇,左攻右守,右攻左守,变化莫测,竟是一些也不落下风。旁边观战诸人的喝彩声越发大了。斗至酣处,棍势一展,便如泼风也似,只见一团黑影,决不容双锏近身。突然呛啷一响,棍锏相交,那锏脱手凌空飞起,在空中翻滚下落。各人不觉仰面。那人忽地猱身直上,此时棍已荡至外围,招式已老,面前便露出了一个老大破绽,再欲回招已然不及,眼睁睁地让那人欺近,左手锏已然指向了云天浩的咽喉。此时空中那柄锏也落了下来,那人一眼不望,伸出手去,接在掌中。随即飘身后退,将双锏归入背囊,仰天长笑。众人这时,方才叫出一声好来。
这一招兔起鹘落,出人意表,直有兵法中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妙。云天浩不觉拱手,道:“状元公祖传双锏果然名不虚传,云某有幸得见,衷心拜服!”
那人伸手扶起,笑道:“巡尉使过誉了。此招便是先祖勇国公留下的三十六锏招最后一式,名唤‘撒手锏’,轻易不用。只因适才云大人言道平生大愿便是一睹全豹,这才搬出献丑。想当年先祖仗此双锏会天下英雄,为我大唐开万世基业,如今到了国桢手中,便冷落如斯,再无人问。唉,当真是愧煞!”
原来此人便是秦国桢,大唐勇国公秦琼之玄孙。他文武兼修,却是应的文举,与乃兄秦国模一起并点为兄弟状元,一时之间轰动长安。却因锋芒太露,与当权意见相左,一直未得重用,只授了个翰林的闲职,竟至壮年挂冠归隐。
二人携手步入堂中,忽有家丁走进,向秦国桢耳语了两句。秦国桢面上更添喜色,吩咐了家丁一句“快请”,早见一个英挺汉子健步而来,剑眉虎目,正是南霁云。秦国桢一笑,道:“南八兄弟过来,这位便是我对你提起过的云天浩云巡尉使。”南霁云大喜,连忙下拜,道:“久闻云大人威名,十数年镇边卫我疆国,战功赫赫。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秦国桢代为引见,道:“此位南姓,霁云名,排行第八。魏州人氏,祖上与国桢先祖有旧,也是通家之好。英雄了得,精于骑射,且赤胆忠心,实在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欲投军为国效力,一时未得其门,暂寓于此。”云天浩闻言,也即拜下,道:“云某不敢以小小官职,慢待了天下英雄。边关多事之秋,正是南兄弟一展身手之时。”南霁云见他言语豪爽,心中大喜。
当下入座,叙了些寒温。南、云二人言语投机,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秦国桢便问道:“南八兄弟可查到了什么消息?”一面向云天浩道:“长安城中这几日颇不太平,就连我这山野闲人,最近也遭人窥伺了。”云天浩道:“竟有人来此滋事?何人如此大胆?”南霁云代答道:“霁云奉了秦大人之命前去查探,这伙人行踪诡秘,似有所图。而且并非针对秦大人一人,在下结交的一位朋友,长安扩骑都尉秦挚,也曾受其围攻。”秦国桢念了一遍秦挚的名字,摇了摇头,道:“圣上新宠颇多,此人我却不识。你且说查探的结果。”南霁云道:“进展倒是不大,不过,这群人的主使,好像是一个女子。”
秦国桢道:“女子?”言下颇有吃惊之意。南霁云道:“正是。在下曾蹑至他们的落脚之处守候了几日,发觉有一个蒙着面巾的女子前来,轻车简从,服饰素朴,但从其举止态度,可以断定身份不低。她的仆从甚为警觉,因怕打草惊蛇,未敢跟踪查明。”秦国桢不觉沉思,道:“此事越发难解了。”忽地想起,向云天浩道:“对了,不知云兄此来,可曾见过圣上?”云天浩面上立即笼了一层阴云,道:“不瞒状元公,在下也正为此事心中烦恼。来此已有多日,未得宣召。”秦国桢皱眉道:“圣上于边事一向颇为留心,照理不至于此。”
云天浩叹道:“想来是进呈御览的奏折中有触怒之处,是以圣上不喜。”南霁云见他们谈及朝政,恐有不便,便即告退。秦国桢问道:“所奏何事?”云天浩道:“便是东平郡王安禄山,纵容手下曳洛河假扮盗寇,滋扰边民之事了。”秦国桢眉头微皱,道:“三年前,我曾上书圣上,言及不可轻信胡人,尤其不可任其在边疆坐大。圣上反斥我是庸人自扰。只是以圣上为人,喜怒必有赏罚,不应置之不理。这其中是否另有蹊跷?”云天浩瞿然,道:“状元公所言甚是。我也觉此事有悖常理。只是这上奏的折子,难道竟有人胆敢留中不发?”
秦国桢叹了口气,道:“你哪里知道,圣上这两年与以往已是大不相同了,镇日在行宫饮宴,一应政事委于右相杨国忠。杨氏兄妹蛊惑圣听,把持朝政,只说是四海承平,但凡有忧急之事,往往不令圣上知晓。”云天浩不觉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今日长安竟是小人得志之处了?难怪我去求见轻尘公子,他却语多隐晦,不肯代我禀明。”秦国桢苦笑道:“你莫要空费心思。李轻尘从来便不过问朝政。若非如此,圣上也不会于宗室中独宠信他一人。圣上性多疑忌,当年太子只因与舅兄韦坚过从较密,便被李林甫诬作结党谋反,圣上即将韦坚、皇甫惟明二人处死。从此宗室之中噤若寒蝉,再无人敢与外臣结交了。”云天浩默然良久,道:“似这般,圣上身边尽是奸佞小人,耳边皆是阿谀奉承,再也难知世间甘苦,如何是好?大唐的天下,难道竟是乱象已成?”长叹一声,不觉将手中的茶盏击在案上,“啪”地一声大响,登时碎裂。
长安城外,一座小小山坡。
此处不在驿道之上,罕有行人。风吹衰草,此起彼伏。这时已是冬季,山坡上却升起了一只硕大的风筝。通体黑色,上面是一只鹰的形状,风筝下还带着鸽哨似的东西,声音却比鸽哨更大,传得也更远,呜呜然有种肃杀之气,望去颇为诡异。
风筝越升越高,飘摇不定,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蹄声阵阵,一骑从东而来。马上人黑衣大帽,遮住了大半面目,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露在了外面。这时候,山坡上显出了一个人影,迎了上去。青布衣,个头矮小,依稀便是那日秦挚与叶风扬饮酒的酒肆主人。只听马上那人道:“都安排好了吗?”
店主人道:“这一路的驿马俱已齐备,所有关卡通行路径我也遣人预先打点,都有接应。若一切顺利,不出十日便可到达范阳。”黑衣人道了一声好。店主人迟疑了一阵,又道:“叶爷这般着急前去,只怕难以得手。何不等苏七和黄衫儿探得确切消息回来再作商量?”那黑衣人正是叶风扬,闻言道:“此事已不能再等。前次的密信我已送至杨府,至今毫无动静。安禄山这贼子却已回了老巢,再等下去只怕更难成事。”店主人道:“老首领只留下叶爷一脉,这一去事态凶险,叶爷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叶风扬道:“我理会得。”蓦地哈哈大笑:“叶某这条命,便是上天留着为巴特尔部复仇的。若是做不到,送了就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取出腰间酒壶,喝了一口,目光转到酒壶上,突然显出一丝暖意。
他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父亲用这酒壶喝酒的样子。那年他只有十二岁,父亲叶宁便是巴特尔部的头人。这个部落原属契丹族,逐草放牧,因为躲避战乱,南迁至幽州一带,逐渐与当地汉人结为一体,定居下来。父亲骁勇善战,却十分崇尚汉人的文化,为自己和族人都取了汉名,平日里也读些汉人的书,最佩服的便是汉人的礼节与忠孝之说。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直到那日,父亲归来,满面红光地召集了族人,大声宣布:“唐军已正式与我结盟!从今日起,我们巴特尔部便归属大唐麾下,从此结束流离失所的日子,你、我、大家都是大唐人了!”
随后便是欢宴。篝火熊熊,歌声回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年幼的他牵着义妹公孙落霞的手,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开心地嬉笑。寨门打开,父亲亲自牵马,以部落中最高礼节迎来了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拍掌示意众人安静,随后道:“这位便是安禄山安将军,他已与我歃血为盟。巴特尔部和汉人,从此便是一家人了!”众人欢呼鼓掌,父亲转头,满是笑容地望向那个军官,忽然笑容凝结,欢呼声变成了惊叫,只见寒光一闪,那安将军拔出了腰间佩刀,斩向父亲的颈中。
所有人都怔住了,只见一颗头颅滚落,鲜血从颈中冲天而起,身躯却保持了那个欢迎的姿势。父亲的头,一直滚到叶风扬的脚下,一双无神的眼瞪着,眼中满是惊疑、愤怒的神色——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情景便如刻在叶风扬的心中,此生此世再不能忘记。
刹那间,篝火变作了炼狱之火。四面埋伏的唐兵将早已解除了武装,毫无防备的巴特尔部围在垓心,那是一场触目惊心的大屠杀,鲜血和人肉飞溅,刀光与惨呼四起。叶风扬的肩上挨了一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周围的景象正是地狱。到处是断肢、鲜血和尸体。孩子、老人和女人,早已分不清面目,淹没在一片血海之中。父亲的身体依旧直立在那里,一旁躺着的是他的母亲,身躯**着,从腰部被劈成了两半。他呆在那里,直到耳边响起了公孙落霞的哭声,才蓦然清醒:原来这一切,居然不是梦。
多年以后,叶风扬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正是那个叫安禄山的军人,假借结盟之名屠戮了巴特尔部,却将父亲的头颅向大唐的皇帝邀功,道是平定了一场边疆叛乱,那些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染红了他身上的官袍。从此,他便立誓复仇,为父母、族人,也为了天道公理。契丹人信宿命,也信报应,尽管所谓的天道渺茫无据,他仍相信冥冥中定有主宰。想到此处,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那一条风霜刻印的纹路显得更深了。突然想起一事,转头向店主人道:“我走后,你要多照顾落霞,不要告诉她我的去向。”
店主人名叫艾忠和,是叶宁的旧部,也是侥幸残留下性命的族人。闻言有点迟疑,道:“此事小姐有过交待,让我不要对你说,不过……”叶风扬扬起了眉毛,道:“什么意思?”艾忠和嗫嚅着说了几句话,叶风扬登时面上变色,抬头看了看天色,蓦地扬鞭,拨转马头,直向长安城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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