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变生肘掖
却说秦挚回到家中,秦胜见他未归,担忧不已,尚未入睡,少不得问了几句。秦挚只是敷衍,一夜未眠,此时方觉困倦,倒头便睡。忽一睁眼,叫了一声不好,已是日上三竿,眼看便误了点卯。当下忙忙地穿戴,赶往行宫,刚至宫门,便觉气氛有异:三三两两尽是岗哨卫士,且人人面色如罩寒霜。正在奇怪,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是王守仁。
只见王守仁满面春风,笑道:“秦兄弟,昨晚上这一场热闹,你可是没有赶上啊。”秦挚道:“昨晚上?不知是何事?”王守仁眯起了眼睛,得意洋洋地道:“何事?大事!昨夜有人来骊山行宫捣乱,放火烧了杨娘娘的宫殿,是我老王将这胆大妄为的小子擒住的。哈哈,这几日牌风一直不顺,我还道晦气运来了,却原来是老天注定要我立这一功。”秦挚道:“竟有这等事?王大哥这回可真是功劳不小。”王守仁连道“哪里哪里”,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深了。忽然向秦挚背后招呼了一声:“雷供奉,这么早就有宣召吗?”
秦挚循声望去,只见身后有个锦衣人,身形瘦小,面上一只红红的酒糟鼻子又圆又大,跟瘦削如猴的面部相映成趣,看上去像是占住了半个脸,说不出的滑稽可笑。那一身锦衣也是用碎锦拼成,又宽又大,倒象是从哪里偷来的。这般一个怪人,却在宫掖中出现,真是奇了。
只听那人笑道:“正是皇上有宣召,要不能这么赶着去?”王守仁道:“别急呀,见了面,总得给咱来上两段吧。”那人哈哈一笑,道:“不行啊,皇上今儿兴致好,命俺老雷起大早。安排一双老腿脚——快跑。”说着早一溜烟直向行宫走去。秦挚不觉也笑了,问道:“这位是谁?”王守仁道:“他是雷海清雷供奉,隶名梨园乐部,最是一手好羯鼓,为人滑稽多智,皇上好生宠信。”秦挚道:“原来如此。王大哥还是接着说昨晚之事吧。”王守仁搔了搔头,道:“嗨,反正便是这么一回事了。做哥哥的那两下子你是知道的,这件事也是合当那贼人倒霉,我老王露脸。”秦挚一笑,刚想说话,忽见陈玄礼走来,两人连忙停住了口,一齐躬身施礼。陈玄礼道:“你二人来得正好,今日是杨相国夫人寿诞,圣上的赏赐便着你二人送去他府上。”二人应了。秦挚想到杨临月之托,此去或可见到她的母亲,助她完成心愿,不禁心中暗喜。当下接过礼单,点看了赉物,着手下兵士领了,随同宣旨的太监一起,迤逦向杨府而去。
此时相府门前早已是热闹非凡。正门大开,贺客如潮。当朝一品是何等威势,便是王爷、皇子之类方可乘轿马从中门而入。其他百官一概从便门通名候见,更有那些趋炎附势的地方官儿、世家子弟,挖空心思备了礼物希图讨好,也只能留下名刺怅怅而去。一时间车水马龙,喧阗不已。
大门之内又是另一番热闹,只听得鼓乐悠扬,乐工优伶并教坊子弟俱已就位。其时伎乐极盛,达官贵人家中往往建有戏台,饮宴欢歌,竞逐新巧,至于通宵达旦。杨府中戏台更是别出心裁,上下共有三层,建成宝塔样式,高高耸立,金碧辉煌,灯火遍布台中,另以各色彩帛做成小灯笼,将屋檐廊柱层层装裹,凭空描出整座戏台的轮廓来,看上去便如空中楼阁,有仙人歌舞于上,远近可观,正是长安城中一景。此时已至初冬,乃以波斯进贡的挂毯作为锦帐,四面悬挂起来,遮挡寒风,另于座中安置火盆,取沉香末实于其中,端的是暖香扑鼻。
杨国忠落座于正中,面上神色微现不耐,身边有一个座位是空的,今日的寿星杨夫人却不在席间。他转头向杨正看了一眼,杨正连忙附耳道:“已遣人去催了,夫人说她身体不适,寿筵自当出见,看戏便免了,请相爷不必等她。”杨国忠面色更是不豫,刚要发作,门口的赞礼官拉长了声音道:“荣义郡马前来贺寿!”
只见安庆宗大踏步走将上来,微微笑着,拱手道:“相爷府上有此良辰佳日,下官躬逢其胜,不亦幸乎?唯愿天安人乐,永享荣华。”杨国忠哈哈一笑,道:“郡马驾临,当真令蓬荜生辉,令尊近日可好?”
安庆宗笑道:“托相爷的福,家父一切安好。”杨国忠捻须微笑,道:“身在千里之外,远离京畿,便是跟京中人通个音讯、传个话,也有诸多不便,还需防人闲话。唉,确是不易啊。”此话一出,安庆宗登时色变。密信自他手中丢失,心中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这个父亲的宿敌。他何尝不知二人结怨深重,此语岂会无故而发?当下勉强笑道:“多承慰问,家父已遣人送来了家信,这等遥远,的确思念得紧。”
杨国忠道:“哦?令尊的信是上月廿三传来的吧?传信之人似乎是两个。这也未免太不谨慎了,书信一类物事,务要小心,若被人看了只言片语,反为不美,必得多人护送才好。”此语正中安庆宗的心病,不禁心下一寒:这明明是自己府上一切动静均在他的监视之下了。只得道:“相爷如此关怀备至,下官不胜感激。”额上已有微汗,只觉得如坐针毡。身后随侍的钱燮义赶紧向杨国忠使了个眼色,杨国忠满脸是笑,道:“荣义郡主是皇上宗亲,又素来与贵妃交好,你我也算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且请宽坐。”随即拍手示意,登时乐声大作,一片歌舞升平。
此时宾主俱已落座,揖让寒暄,犹自人声攘攘。忽听一缕笛音响起,高亢入云,四面登时静了。只见一个着海青衫子的青年,面目清秀如好女,手持一支竹笛,缓缓吹奏。那笛子乃紫竹所造,看上去并无特异,只是年代颇久,笛身已磨得光润无比,宛如紫玉。笛声悠扬婉转,便似人行春郊,百花齐放,百鸟和鸣,隐隐有春风扑面,令人心怀大畅,顿忘身处何世。一曲既出,人声立静,台上诸人俱各凝神细听。
秦挚不觉低声赞道:“真好!”以他和王守仁的官职,本无入座资格,但此来是为皇上颁赐,故此杨府也不敢怠慢,引他二人在台侧坐了。王守仁道:“此人兄弟不知?便是李谟,号称京中第一、梨园押班的。据说他的笛子是仙人传授。去年上元夜,圣上登楼与民同乐,谁知楼下喧哗不住,便着了这李谟吹奏一曲,城墙上下,立时鸦雀无声。自此名声大噪。也就是杨相国,别人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请他献技?”秦挚奇道:“当真有仙人传曲?”王守仁暧昧地一笑,道:“咳,谁知道真假?不过圣上素来相信方士丹药,最好的就是这个。”秦挚蓦地想起当日杨临月在舟中吹箫的光景,伸手摸了摸袖内的一对明珠,触手温润,心中登时暖洋洋地,面上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说话间,李谟已退下。杨国忠看了一眼一旁忐忑无语的安庆宗,笑道:“本相知郡马今日来此,特意请了一班龟兹艺人前来献舞,谅来比这笛子更合郡马口味。”他如此强调安庆宗的胡儿身份,分明是语含奚落,安庆宗更是不豫,只得勉强笑了笑。
只听角声呜咽,夹杂铃声细碎,一队少女身形婀娜,衣上彩带缤纷,面蒙白纱,款款而出。彩带、面纱、裙角均缀以小小金铃,移步便有轻响。随即鼓声渐起,少女开始旋舞;鼓声越来越急,舞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便似数十朵花儿开在红氆氇上,白纱轻扬,彩带四散,令人目不暇接。这是龟兹最负盛名的胡旋舞,在当年长安风靡一时。
鼓声更促,只听两声大震,舞姬同时向庭中集聚,忽又散开,彩袖齐抛,众人刚喝得一声彩,离安庆宗最近的那个舞姬忽地双眉一扬,袖中飞出一道闪电也似的银光,竟是一柄软剑,直取安庆宗的眉心。
这一下变生肘腋,谁也未料到有人胆敢在相府行刺。奏乐之人尚不知出了何事,台上台下却已是惊呼一片。安庆宗正自心神不定,猛见白刃已至面门。他是武人出身,应变尚速,正好右手中端着茶盏,即刻将茶盏向刃锋掷去。左手拖过面前茶几,挡在身前。侥是如此,面上仍是一凉,左颊现出一道长长血口。此刻已顾不得狼狈,连人带椅倒下,就地一滚,钻进了几案之下。那女刺客即刻变招,改刺为斩,剑光起处,几案被一劈两半,剑势不停,当头罩向安庆宗。此时杨府侍卫俱各在台下候命,再想上台救人已然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只见一个人影跃上,拦在安庆宗身前,宝刀出鞘,光华夺目,挡住了刺客的那一剑,正是秦挚。那女刺客怔了一怔,似是未想到秦挚会对她出手。她的面貌隐在白纱中看不清楚,一双秋水似的明眸却闪过一丝光亮。不知为何,剑势顿了一顿,竟未闪避,露出老大一个破绽。就在这一刹那,秦挚的心中也有些奇怪的感觉,然而此情此景,更不容思量。手中的断玉刀是何等锐利,兵刃相交,只听“呛啷”一声,那女子的软剑断为两截,余势不减,刀锋过处,正中她的肩头,登时殷红了一片。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秦挚脑中忽地现出当日在长安街头初识的那一幕:公孙大娘!尽管面上蒙着白纱,但那眼神却错不了。不觉也呆住了。安庆宗得此良机,连忙从桌下爬出,再看另一端,杨国忠躲在同样面如土色的杨正身后,瑟瑟发抖,口中只是叫“来人!”此时台下的侍卫也已围拢过来,眼看公孙落霞便要被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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