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从来胡运不百年

第六十六章 从来胡运不百年

洪武元年八月庚午,大明军攻入大都。九城都稳定以后,徐达、常遇春等诸将,一起排开军列,往皇城内走来。常遇春骂道:“直娘贼,他倒走得快。老常歇不得也,大将军下令,我明日便起兵往追,不拿着鞑子皇帝,誓不归还!”徐达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伯仁急的甚么,还怕他飞上天去?倒是扩廓帖木儿已将兵向云中,来援大都,我等不如速越井陉,抄他的老窝去。此人才是心腹大患,一个逃亡的鞑子皇帝,值的甚么?”

众将来到大明殿,常遇春看了上面的龙椅,大叫道:“这椅子却好,比建康的还大。我大明皇帝一统江山,如何容有更大的椅子,谁人可坐?待老常寻把斧子,将它劈碎了烧火罢。”大将李文忠忙道:“伯仁叔休得鲁莽,既是这个椅子大了,就该与我洪武皇帝坐去。且教人好生运回建康去罢。”

众将都笑。李文忠悄悄对凌冲说:“还记得昔日仙霞岭下之誓么?我今要往鞑子皇宫里去掘地来。他走得匆忙,定有财宝藏在地下。不挖他个干净,难解我心头之恨!”凌冲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禁莞尔。

徐达道:“自忽必烈建立元朝,至今才九十四年。俗谓‘胡运不过百年’,诚哉斯言!”诸将都鼓掌,凌冲心里却说:“若从成吉思汗建蒙古国起算,或从忽必烈登基起算,可都过了百年也。”心里想想,当然不能反驳。

他派出手下士兵,往大都郊区去寻访艾布父女,可是连访了七八天,却都没有消息。想来他们躲避乱军,藏了起来,局势尚未全部稳定前,不敢回大都来找自己。这天中午,他在乌马儿教长主持的清真寺中礼拜完毕——同做礼拜的,还有大将常遇春,常遇春从小就是穆斯林——才出门,就看到有名虞候等在门边,叫他们:“常将军,凌将军,大将军擂鼓聚将哩!”

常遇春大为兴奋:“想是又要动兵了也!”两人飞马来到设置在中书省中的帅府,进了议事厅一看,诸将都已齐集。徐达看他们到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宣布说:“陛下有旨,教我等速走井陉,直插太原,攻取山西,偏将军汤和、右副将冯国胜亦将北至真定,与我会师。”

话才说完,常遇春抱拳说:“此番定要让常某做了先锋!”徐达笑道:“伯仁请令,再好不过。”注目凌冲:“退思,中州军的内情,你较熟稔,可肯与常将军同行?”凌冲急忙回答:“末将领命。”

当下,即以孙兴祖总六卫之师留守大都,明军主力,以徐达为大将,常遇春为先锋,浩浩荡荡往西南方向开拔。临行前,凌冲来找孙兴祖,向他说明自己的师父、妻子和丈人都在大都附近,请求:“若他们寻来呵,千万看顾则个。”孙兴祖一拍胸脯:“退思的亲眷,便如某的亲眷一般,況冷先生神仙一般人物,孙某素来最敬重的。且放宽心,交在某身上便是。”

凌冲没见到雪妮娅,很不想这个时候离开大都,但军令不可违抗,况且他也很想跟从西征,与王保保交战,心想,若王保保遭擒,自己在时,或能救他一条性命。因此关照了孙兴祖以后,就整理行装,跟随常遇春南下了。

九月底,常遇春来到真定,与南路军的先锋冯国胜会师,合兵两万,直插太行山井陉口。十月初,破碗子城,攻取潞州。此时中州军的主力,都跟随扩廓帖木儿经云中往救大都,山西空虚,只有留守毛翼、韩札儿等集兵七千,前来堵截。

凌冲曾跟随毛翼在太原城下擒杀貊高,深知此人之能,于是提醒常遇春小心。帐前骁将杨景、汤斌笑道:“那是扩廓的舅子,靠了女人升上来的小白脸,有何可惧?凌将军忒持重了。”向常遇春请令说:“与我二人三千精兵,立斩毛翼首级,献于麾下。”

常遇春点点头:“二位将军忠勇可嘉,只是用兵最忌骄敌,千万莫要大意。我与你们五千精兵,前面破了敌军来报。”

几天后,两军在韩店大战,从巳时直杀到午后,明军大败,丢盔卸甲,损失超过七成。幸亏常遇春领兵及时赶到,才救下杨景、汤斌二将的性命。毛翼按兵,缓缓退去。

凌冲听说毛翼胜了,明军败绩,心情非常复杂,也不知道是愤怒、哀伤,还是欢喜、怜惜。常遇春却勃然大怒,教把杨、汤二将捆了,送往建康交皇帝发落。他对凌冲说:“退思说得不差,毛翼的是将才,更兼中州军训练有素,正乃劲敌也。”嘴里似乎说得十分严重,表情却极为兴奋,跃跃欲试的便想亲自上阵去厮杀。

凌冲劝道:“陛下常告诫伯仁叔:‘当百万众,摧锋陷坚,莫如副将军。不虑不能战,虑轻战耳。身为大将,却好与小校角,甚非所望也。’如何忘却了?”常遇春摸摸头,傻傻地一笑。

※※※

毛翼退去,常遇春遣冯国胜攻克泽州,自己北上太原,还没到榆社,先听说扩廓帖木儿已自东北方赶回太原,于城下列阵,所部不下二十万众。常遇春惊道:“这厮动作倒快!”突然小校来报:“徐大将军将四千骑兵,已到我营。”

原来,徐达也听说扩廓帖木儿赶回太原,急忙亲自前来,告诫常遇春不要轻动,等大军前来回合,再与敌人决战。他还说:“敌将豁鼻马暗来约降,且待大军到了,里应外合,可破扩廓。”

但是常遇春反对他的意见,说:“我今欲固守以待后援,他扩廓帖木儿未必容我不战,将大军杀来时,这点点人马,尽遭挫踏。既有豁鼻马约降,不如趁夜往劫敌营,其众可乱,其将可缚也。”徐达坚持固守待援,常遇春却不听:“我是先锋,临阵应变,是某的职责,你大将军自回中军指挥去罢。”

凌冲不懂兵法,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谁说得有理,不好解劝。两人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徐达个性温和,做了退让:“既如此,你自统五千精锐前去劫营,我在此固守。若劫不得时,速速归来,以免多损士卒。”常遇春高高兴兴地领了将令,拉上凌冲,准备明日晚间就去劫扩廓帖木儿的大营。

凌冲心中矛盾,但是不好反对,只得与常遇春同行。第二天晚上,五千精锐骑兵悄悄接近太原,只见城外连营数里,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常遇春轻声对凌冲说:“扩廓帖木儿的是将才,此营真扎得好。可惜,却拦不住老常的铁骑!”分凌冲一半兵马,与自己相隔半里,并头杀入。

接近中州军营,常遇春突然一声呼哨,把手中长枪一摆,手下骑兵有携带火铳的,同时瞄准敌营发射,响声震天。常遇春一马当先,杀入阵中,凌冲在他侧面,紧紧跟随。

中州军以为敌人尚远,未曾防备,突然遭袭,立刻乱成一团。豁鼻马父子趁机顺风纵火,大声鼓噪,倒好象敌人有千军万马一般。凌冲突破鹿角,杀入敌营,枪起处,血肉横飞。他心中暗道:“这些也多是汉人,今日汉人杀汉人,好不可悲呵!”但心里虽然这样想,终究是两军厮杀,手里可丝毫不敢轻慢。被他连冲三重鹿角,突破六道营帐,直往阵中杀来。

正杀间,突然看见前面数十名中州军簇拥着一人,散发青衿,正是王保保。王保保正在营里夜读兵书,骤然遇袭,饶他身经百战,也不免慌了手脚,连鞋子也才穿了一只,就被亲信虞候、小校们扶上了马,出帐逃命。他这一辈子,就算关保、貊高反叛,也从没有这样狼狈过。

凌冲见了王保保,愣了一下,但还是本能地驰马杀去。几名小校上来阻拦,被他一枪一个,挑翻在地。王保保手中没有兵器,看凌冲迫近,微微苦笑:“今番中计,死在你的枪下,我也不枉了。只求你好生照顾我妹子,莫教朱元璋凌辱于她。”凌冲道:“你若归降,高官显爵,何苦偏要求死?”

“休想!”王保保双眉一竖,突然大喝道,“要杀便杀,要我降那朱和尚,除非天塌地陷!”凌冲看看冲到面前,心中百感交集,但身在敌阵中,不由自主地当胸一枪扎去。他心道:“罢了,罢了,私交不比国仇。王兄,我今取你性命,总好过你被擒遭辱!”眼看这枪已经到了王保保胸前,突然斜刺里跳出一个人来,以身相护,凌冲这一枪,就狠狠地刺进此人的肩胛里去。

那人身在半空,用剑脊一拍王保保的马臀,叫一声:“大王快走!”凌冲枪尖刺入,标起一道血泉,那人闷哼一声,反手抓住枪杆,“喀”的一声折为两段,同时“咕咚”坠地。凌冲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原来是“病钟馗”庞明。

凌冲苦笑道:“庞大哥,你这又何苦来哉。”身旁几名士兵扑将上去,早被庞明爬起来挥剑砍倒。庞明向凌冲一点头:“各为其主,何必多言?”一抖长剑,向凌冲分心便刺。

凌冲看王保保已经骑马跑远了,不知怎么的,反倒大松了一口气。他长枪已断,当下拔出腰刀来,一招“关平献印”,磕开了庞明的长剑,喝道:“你且先裹了伤口来,凌某不占你的便宜!”

庞明想起昔年在庆都县时,他与凌冲较技,先让凌冲把伤口包裹了,自己不占便宜,此番凌冲分明是投桃抱李,酬谢他当年的恩德。当下苦笑一声,反手闭住了自己背上**道,撕下衣襟,随便包扎了一下。

他摆开一个架式,正要与凌冲激斗,忽听不远处有人叫道:“休与他纠缠,追扩廓帖木儿去呵!”凌冲听得分明,那是常遇春的声音,于是将刀一摆,对庞明说:“庞大哥,小弟不得不遵将令。今日且休,来日再战罢。”说着,也不管庞明有甚么反应,拍马舞刀,往斜刺里就冲了下去。

一直杀到天亮,也没再见到王保保的踪影。中州军从来没遭遇过这样惨重的失败,伤亡与投降的超过两成,余部退回太原,士气低落。常遇春回到大营,徐达已经准备好了酒菜给他庆功,鼓掌说:“伯仁真当世第一奇男子也!”

常遇春对徐达说:“酒却多少吃上两杯,只此刻元军胆落,机会千载难逢,须速速进取太原,休待他恢复元气呵。”徐达点头,传令主力急速前来会合。第二天,前锋进至太原城下,豁鼻马联络城中交好的将领,打开城门,放明军杀入。扩廓帖木儿率十八骑北逃,常遇春追到忻州,不及而还。

太原攻克,算是端了中州军的老巢,扩廓帖木儿麾下的百战精兵,降者超过四万,从此元廷退居漠北,再也无力南下,史书上称为“残元”或者“北元”。凌冲杀进城中,捉了几名王保保的亲信虞候,询问他们主帅家眷的下落。他本意想找到王小姐和商心碧,保护起来。虞候们回说:“商夫人与大王同走了,郡主却被骆虞候护着,逃出西门,不知去向。”

凌冲心说,骆星臣对王小姐的一片痴心,今天可找到表现的机会了,他多少练过一些武功,若在城破前就护着王小姐离开的话,或可保其平安,一颗心放落肚中。下午,他正在太原城中巡查街市,打扫战场,突然小校来报:“徐大将军传唤。”

凌冲苦笑道:“我还真忙哩。”急忙骑马往城外大营来。才进大营,就听一人笑道:“大将军克定山西,建不世之功,一统瓯宇,只在目前,可喜可贺。”听来是胡惟庸的声音。凌冲进帐见礼,胡惟庸说:“听大将军言道,退思此番建功不小。年节将至,大王想念得紧,唤退思归去哩。”说着,出示了朱元璋的手诏。

凌冲心里疑惑:“只道想念得紧,调前线将领归去,世间焉有此理?”看手诏的日期,是在攻克大都后半个月,不禁猜想道:“莫非陛下看我与王保保交厚,怕我战阵上下不得手,故此听闻大军来平山西,便召我回去?”问胡惟庸,这位**章只是摇头微笑,甚么也不肯说。

凌冲无奈,匆匆交卸了军务,就跟随前来犒师的胡惟庸回去京城建康。一路无话,直到第二年的元月中旬,才回到建康城中。入皇城拜见了朱元璋,向他详细禀报攻打山西的经过,连自己险些枪挑王保保的事情也说了。朱元璋捻须微笑道:“卿能识得轻重大义,朕不胜之喜。”当下颁诏,晋升凌冲为正三品兵部右侍郎,还在建康城内,赐了他一所宅邸。

凌冲出城来大肉居拜见义父、义母,百般劝说,陈杞人却仍旧不肯进城。绿萼对凌冲说:“你今做了官,你父若进城去开店,须丢你的脸面,若不开店,我怕他无聊到不得活哩。我们只在城外居住,也无多少路程,怕的甚么?倒是你师哥,定亲了许久,还未办事,你做兄弟的,须多关照者。”

郭汉杰喏大一条汉子,听师娘讲起自己的婚事,不禁脸红,扭捏之状,凌冲看了极为好笑。于是拍着胸脯,一力承担下来。到城里去和师兄的准丈人刘屠户商谈,刘屠户看他穿着官袍,头戴乌纱,没口的答应,并且再不提招赘之事,情愿把女儿嫁出城去。

挑了个良辰吉日,给郭汉杰办完了婚事。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第二天,大都城——现在已经改名叫北平府了——都督孙兴祖派人送信来,说已经寻到了冷谦与艾布父女的下落,不日就送他们往建康来。想到要与爱妻重聚,凌冲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

可惜,好事多磨,雪妮娅还没来到建康,凌冲先被朱元璋召去,要他跟随大军,讨伐元朝关中诸将。原来今年年初,常遇春攻克大同,扩廓帖木儿远走甘肃,徐达按照朱元璋的预定计划,统率大军南下陕州,准备进攻关西。朱元璋向凌冲挤挤眼,笑道:“还有一件重任交付于你……”凌冲问是甚么,朱元璋却并不回答,只说:“时辰未到,不好透露,你也休问。若时辰到呵,自有人对你说知。”

皇帝直接下令,凌冲自然不好推辞说要等妻子南下,因此不愿西行,只得唱喏领旨。出城告别杞人夫妇,领了新拨给他的一千马军,走旱路前往陕州。二月下旬,徐达大军来到陕州,稍加整编,就向西进发,李思齐不战而走,三月庚子,明军进入奉元路长安城。

常遇春仍旧拉着凌冲做先锋,笑着说:“这老耄鼠辈,他总关陕、秦陇之兵,西至吐蕃,南至矶头关,东至商洛,北至环庆,皆他统属,所部不下十万,竟然不战而走,好不教人闷杀。”凌冲向来瞧不起李思齐,点头说道:“连中州军也自土崩瓦解,这老儿想是胆落了也,怎敢来撄大军的锋芒?”

常遇春一路急进,攻克凤翔,李思齐又西蹿临洮。前军休整了两日,正打算乘胜追击,突然有人来找凌冲,对他说:“陛下讲有一重任要交付于你,退思可还记得么?”此人非他,却是颠仙人周颠。凌冲心中不解,问周颠说:“莫非要我去说降李思齐?”

“李思齐尸居余气,何须你去,他自将倒戈来降哩,”周颠笑道,“陛下今所忧者,是那彭素王哩。”凌冲吃了一惊,想起禇长宁向自己所转述的彭素王的话,急忙问道:“难道那彭素王胆敢刺杀陛下么?”

周颠点头:“你料得不差,他虽尚未动手,却也是迟早之事,怎可不预作准备?铁冠真人师徒不日亦往关中来,要围剿那彭素王哩。此人不擒,陛下如何能得安睡?”凌冲皱眉问道:“不知他身在何处,却如何擒他?”周颠笑道:“丹枫九霞阁是他的老巢,咱们到处张贴榜文,说太白山中盗匪纵横,官军要前往清剿,到时节一把火烧了丹枫九霞阁,还怕他不露面么?”

凌冲吃了一惊,心中好生踌躇,彭素王还则罢了,日帝的坟墓也在丹枫九霞阁中,一把火烧了,岂不是玉石俱焚?可是知道朱元璋现在和白莲教誓不两立,剿灭丹枫九霞阁也是早晚的事。只是别人都不知道此庄的确切方位,偏偏要自己带路去做这件大违本心的事,实在心中不快。

周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笑道:“世间鬼蜮伎俩,退思你知晓得太少。那彭素王不是好人,便明王遇害,定是他的主使!”凌冲先前听了王保保的话,就有七分认定这件阴谋是朱元璋主使的,可是现在周颠一口咬定是彭素王干的,周颠德高望重,素来是他最敬仰的人,难道他也受了蒙蔽么?他总不会来骗自己罢?心中又是疑惑,又是踌躇。

周颠把语气放缓,慢慢说道:“擒得彭素王,真相可以大白。他是庶民,陛下是天子,陛下擒下他则罢,若非重罪,未必会杀他,他要对付陛下,却只有刺杀一途,其间轻重缓急,退思你细思量者。”

凌冲承认周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于是追问一句:“果真不杀他么?须要擒下来审得明白了,好作处分。”周颠笑着摆摆手:“且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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