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爱:其八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不相信的,那么大概是生日时的许愿。在我经历过的生日中,在父母的热切期盼下,在蜡烛跳动的火光里,我许着不切实际的愿,祈盼着世界和平,祈盼着有一天可飞上星空……最后“倾听者”被吹熄,盛放的“祭坛”也被一口口分食掉。
“你说的话,我不相信。”
站在河边,即便是接近二十三点的深夜,可隔着细小的人工河,还是能在无限延伸的黑幕里看到远空的乌云密布。无尽翻滚的云就像装载超负荷的气球,眼看就要濒临破裂。
“不相信也就算了,但是那可是我真实见识过的哦!如果不是露伴老师带女朋友来,我想我也不会去相信。但这世上……嘛,即便有着些超自然的事你不相信,不愿去相信,它还在发生着,对不对?露伴老师。”
藤田抽着烟的样子像是刚经历过让他十分满足的一夜情一般,虽然男人的这方面趣味癖好极为恶劣,令我作呕,然而他却跟我讲述了一件非常让人惊讶的过往。
十多年前,藤田还只是一个国中生,在某一日探望祖母时,偶然发现了祖母身上的异样。与coco类似的症状,只要碰便痛得人忘乎所以的囊肿,仅被一层半透明纤薄肌肤困住的,是像雾似的东西。面对藤田强烈的好奇心,疼爱孙子的祖母允许他摸一摸这些不具备传染能力的东西。而他当时对于祖母发出的“是否会痛”的询问,得到的答案是“不会痛”。
因此,藤田得以安心触碰。那稍显柔软的尖端好似用用力便会挤破,从机体组织中渗出的东西因为藤田的鲁莽,不小心喷溅了出来。不太正常的黑色从挤破的谷口喷洒出来,竟然掉落在他的脸上。感到担忧的祖母只是这样便起身去找毛巾准备擦拭,回来时却只能在藤田的脸上看到水渍。
“说起来有些变态诶,不过那东西我尝过,没有味道,也确实是水的质感。不过露伴老师你该懂吧?很多无色无味的化学制剂,危险程度堪比毒药,那段日子我真的超——担心呢!”
不小心喷溅到嘴唇上的黑色液体,最终被藤田的舌尖卷走。还以为自己有可能一命呜呼,结果经过了好几天,他都好端端的,连一同担忧的祖母都觉得那只是水而已。从小对于这些如此好奇的他,最终也走上了让自己觉得幸福的道路,从事着相当愉快的职业。可那件事,他总是记挂在心上。
“我不必说你如何,那与我无关。”
推拒了他手中递过来的烟盒。
“这么看来我真的没猜错呢!露伴老师跟我果真是同类型的人。”男人眯着眼,循着肺部排挤出来的白色烟雾喷洒到我的脸上,随后男人单手撑着栏杆,不经意摇晃的一点猩红,悬于潺潺人工河上的手臂,像是在荡秋千。
“我很后悔啊!很后悔……如果当初就有保留样本,她也不会真的幻化成水最后流入下水道。我的祖母啊,平日里超级疼爱我,只是最后走的时候,我只是大哭一场,亲眼看着自己的眼泪淌到她的手上,然后她的手……”
说到此处,藤田不自然停顿了下来。仔细看他才发觉,他紧蹙的眉与生硬滚动的喉结,都在暗示着他此刻的哽咽。
“我就亲眼看着她的手,黑得不像话,但是被我的眼泪碰到了就、就变成透明的颜色……我好想抓!我想抓住她的手,我想留住她,我看着那么痛苦……但还要撑起笑容的脸,说着‘乖啊乖啊不要哭’,劝我、哄我……”
已经睁大到不可思议程度的眼睛,在我眼中他的眼球马上就要突出来,就要掉进河水里。他回忆着怎样的痛苦呢?那是他的过去……亦或是我未来的幻象。当某一天,我也会跟coco这样分别吗?
“所以,你抓了上去?结果呢?”
我紧紧凝视着这个陷入回忆中的少年。
“我一把抓了上去!祖母本来想要躲开可是她没想到我出手那么快!她告诉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话,即便哭也不要出声、不要让其他人知道。等到她真的再也醒不过来再去告诉爸妈!我哪里有爸妈!那不过是我的叔叔!从我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给我常人的生活,给我爱,给我对未来的憧憬。我曾经啊……我曾经发誓以后一定要努力学习,我想要研制可以返老还童的药,我想要让她一直不离开我!”
近似于干呕一般歇斯底里的吼声,那大力紧抓我胳膊的手,报复一样,让我肩膀发痛。讨厌,他的讲述如此讨厌,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是在仅有的几句甚至还带有些混乱色彩的描述中,自己的心境也开始变得糟糕。我的内心,被他揭开心底伤痛的同时被感染得有些无法自持。
“冷静!你现在变得很可怜!”
对他大声呵斥出口,我蕴在喉咙中的火气也一同喷薄出来。反手抠住藤田的关节,只朝上一掀,他便直接放弃抵抗松开了手。顾不得狼狈的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明明是看着我的眼神,但我此刻在他眼里是怎样的身份已经无法分清。
“……呵……呵呵、呵……”
藤田大口喘着气,那燃烧到根部的烟蒂仍旧跳动着暧昧的红,夹住它的手指却已经泛着哆嗦。我讨厌看到这样的细节,很多会干扰到我的东西,我都不想去看。所以当拇指轻轻拨弄着过滤嘴时,当短短一截开始旋转时,当烟蒂的红湮灭在他死死攥住的手掌中,那句“住手”甚至都没有让我说出口。
“就别说我可怜了……露伴老师,毕竟你也没什么资格。接下来,你会跟我一样可怜。”
男人坚定的眼神,如同完全感受不到掌心之痛。也许微弱的烟蒂不会烫伤到何种程度,这痛苦大概会让他失望,但他眼里的我,就如同他的仇敌,又如同一并落难的可怜人一般有着莫名的怜惜。
“嗯哼~你这么认为,我也并不觉得讨厌。所以该撒的火都撒了吗?该说的都说完了吗?”
我知道他对我的糟糕表现,是带着莫名的怒火。只能被动承受,我也没过多在乎。但想到如果我们都没有办法,如果coco以后只会越来越痛苦,甚至要在我的眼前消亡,那果真比撕碎我的大脑还更难受。他说的没错,那时的我根本没资格讲他如何可怜。
可……真的只能这样吗?
“哦对了,我的祖母,在我发现她有这种状况后,大概就只撑了半个多月。我那时本来就要走了,但她让我再等等,强拉着我多住了些日子呢!也感谢那几日,我才能亲眼目送她离开我。”
我们保持着双手撑在栏杆上的姿态肆意谈笑着,藤田也没有了刚才歇斯底里的样子。
“哦,所以这是在提醒我时日不多了吗?”
“对哦!露伴老师你需要珍惜最后的蜜月期了呢!如果运气好,你还可以跟coco小姐缠绵十天,但看样子她很痛,你没办法肆意碰她,小心翼翼可真是甜蜜又辛苦呢……”
他像有着小丑一般的变脸能力,上一秒就要哭个稀里哗啦,眼下却又说起了粉色而暧昧的话来。这个男人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想来比他的专业技术更突出,我在心底这样认为着。
“但是,我不觉得这是无解的。”
“不,你要相信我,这就是无解的。不管是怎样的领域,你可以用人工机器替换肺、心脏、肾、骨关节,甚至创造新的皮肤拿来用,填补不足或修复机体,却无法对抗这‘厄运’一般的东西。”
“你怎么肯定这是‘厄运’,难道未来不会有那样一天吗?人类总会抵达更高的维度,直接宣判死刑也太过草率了吧?”
“但你等不到!coco小姐也等不到……她去我那里时只三天就已经……你最多还有两周。如果觉得自己对她的爱能创造奇迹,露伴老师尽可去尝试!但不要指望现有的医学,我所掌握的技术甚至已经超出了大众以及业界理解的极限,人的‘生命刻度尺’是细胞端粒,如果我肯,甚至我可以让一个人的细胞端粒逆向生长!只要不断再生,只要细胞的活性跟分裂能力□□预提高,不出意外你能活到两百岁。我已经如此努力,却仍旧对此束手无策……所以露伴老师,记得不要想着通过正常途径去寻找治疗手段,与其说coco小姐身上的异样是‘病’,倒不如说那是‘诅咒’的产物……”
男人提高了声线骄傲陈述着,专属于他所在领域的成就。也许路过的人会当他喝多,然而我知道他此时没有撒谎的必要。
“如果是‘诅咒’的话,我需要找谁来解开……”
视线交织到这里,他突然眯起了眼睛,换上一副悠闲神情的男人,抿起唇笑了起来,看着我的样子,仿佛是在看着一个傻瓜。
“那自然是要找那个对她下诅咒的人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而且到底是‘诅咒’,还是‘厄运’我也不清楚,露伴老师只能自己去想办法了。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咯……”
夜风吹得我眼睛痛,瞪得太久连眼角分泌的生理泪水都干掉了,免不了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如果能够找到解决办法,我会感谢你,并付更多的诊费给你。”
想早早结束谈话所以引着脚步先走,男人也自然跟了上来。他如同死缠烂打的歌舞伎町穿着西装的牛郎一样,探着脸在我的耳边继续说着。
“感谢什么的,我倒不是很想要钱。露伴你……”
他没有称呼我“sensei”,这让我内心一紧。
“……就换成用身体感谢我也不错啊,我这个人诶,男人或者女人都可以喔,不管露伴老师想要在上面还是在下面,我都很有兴致……”
原来不止是个变态,还是个双插头。本能让我扭着头远离他,但听到他唇间爆发出戏谑的笑声,内心除了“差劲”再没其他想法。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感谢他,他还执着骚扰我的话,很大概率我会猛揍他一拳。
爽朗的笑声一直在持续着,虽然我没有回头搭理他,但藤田走在我的侧后方,我与他就好像关系要好的朋友,虚假得可以。他一味开着我的玩笑,在临近分手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么,藤田走到我的面前挡住了路。
“咳、嗯……露伴老师,虽然时日不长,但是对于我今天有些顽皮的举动,我感到抱歉。”
他是如何理解顽皮的?他不过是恶劣罢了。
“作为补偿,我当初将珍贵的东西掺进了coco小姐的药里面,希望你能享受接下来的几天。”
“药?”
他又在耍什么花招。
“只是让coco小姐的肌肤变得更加敏感的激素类药物,虽然没有通过批准但是不会有副作用,你就尽情享受,不必感谢我啦哈哈……”
“你……你妈的……”
看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的藤田,我知道自己此刻不该怒火高涨,但我更知晓coco的痛楚,所以忍不住将人猛的一推,猝不及防的男人,身体被推到后退,头狠撞上地铁站的墙壁上。
“呃!……嘶……”
我知道coco的疼痛,在擦了药之后更是恐怖。我像保护着易碎的古董一般呵护着coco,他却以这样的玩笑,让人身处于无止尽的痛中,他以为自己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恶作剧,他……
“是说……”
我昂着头,藤田则抬手揉着后脑勺,那细碎的微微带有卷曲弧度的刘海遮住了他原本阴郁的眼睛。
“是coco小姐,让我在这么多年之后,才知道祖母临终之前,是有多么痛苦。她很痛苦吧……”
他只说了“她”,像在通过我询问coco,也像在自问自答。
“明明痛成那样,都化成了水,她都化成了水,我们一起坐在后院的廊里,我眼看着她什么都不剩然后……流进了院子里的排水系统里,我急得把头伸进管道口里,还刮破了耳朵差点整个扯下来,但她还是不见了……”
看啊,多么变化无常,他为何如此痛苦?我又为何如此痛苦?在我内心深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谢了啊,我可怜的露伴老师。”
忧郁的双眸失去光泽,在他瞳孔中仅留一丝怜悯,随后拍了拍我的手,转身离去。
对于他刚才所说的,我大概理解了,却又有了更大的疑问跟更清晰的痛楚。这痛楚不来自于找不到治疗coco的盲目无措,仅仅是突然体会到了一点关于“命运”、关于人这种普通的生物,在得到某些东西时的脆弱与不得不失去的无力。
地铁的冷风灌得我有些醉醺醺,在黑夜中我成了什么我懒得想也懒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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