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心

谈心

那晚的回忆猛然间在陈锦榆的脑海中清晰上演,她记得玄凌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眼中的哀伤和渴望,记得自己冲动下曾答应他自己会做那个全无保留对他好的人,还记得玄凌话里的不确定——他在质疑自己在母后心中的地位,质疑他们十年的母子之情,质疑当拉扯不断的共同利益得以实现后,他们的感情还能否经得住考验。

也正是从那天起,陈锦榆窥视到了玄凌心底里的隐秘,他对母后始终不够放心,即便他的敌人是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孩子,他依旧常常不得安宁。或者他早已预感到了,当他与母后的共同利益结束后,当他们之前产生了新的矛盾有了利益分歧的时候,他们的感情并不足以支撑这段关系。

说白了很简单,他不曾真的拿皇后当过亲生母亲,皇后自然也不会让他取代玄明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们的母子之情或许可以抵抗外界的敌对,却不足以弥补内部的消耗。若彼此双方都不肯付出全部,又凭什么要求这段感情无坚不摧?

陈锦榆明白玄凌的心里深深忌惮着死去的玄明,并且不喜欢从姑母口中一再的听到这个名字。那时她便牢牢的记住了,也从不在玄凌面前提到去世的表弟,并暗暗告诉自己,日后也要提醒一下姑母。

这会儿姑母既然提到了玄明,陈锦榆才猛然想起,忍不住开了口。陈皇后不是笨人,当即就明白了些什么,追问陈锦榆关于玄凌的态度,陈锦榆顾此失彼,先是沉默了片刻,才讪讪的笑着说道:“姑母多心了,殿下并没有说过什么,他对姑母的孝心姑母还不相信吗,是儿臣怕有心之人听到说些什么,会蓄意挑拨您和殿下的关系,才多了一句嘴的,姑母别怪儿臣。”

陈皇后是何等聪明的人,早在陈锦榆说出那番提醒的话时就明白了什么,追问之下陈锦榆不仅没有马上解释反而沉默了好久,最后才顾左右而言他,心里更是确定,一定是玄凌私下里说了什么关于她思念儿子的事,陈锦榆担忧了才忍不住出言点醒的,她不承认也无用。

玄凌真是好样的,十年了还是防着她,他真是越来越有个储君的样儿了;陈锦榆也是好样的,十七年的亲情比不过不足一年的夫妻之情,当真是应了那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丫头已经下意识的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边,学会拿她当外人了。

陈皇后心里先是一片冰冷,随即是愤怒,最后才是疲倦和自嘲。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玄凌和陈锦榆对她用无二心啊,她自问对这两个孩子也是做不到这点的。他们对她好,因为她是他们的养母、姑母,也因为她是大齐的皇后,她疼爱他们扶持他们,为他们的未来谋划妥当,所以他们回以恭敬和孝顺。

同样的,她对他们好,也是因为一个是她的养子一个是她的侄女,她扶持养子坐上储君之位,她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独一无二的太后;她培养侄女当上太子妃,也是为了更好的控制后宫,将中宫的权利一直把握在自己人手中。

若玄凌是其他嫔妃的养子,若她的明儿还在,为了儿子的储君之位,为了稳固的太后之位,她会毫不犹豫的对玄凌下手;若陈锦榆不肯听她的话,或者做不成太子妃,她应该也不会浪费那么多的时间和心血在侄女身上。

一切感情都有利益的考量和制约,虽然她是真的爱这两个孩子,并相信他们也爱她。话又说回来,即便在寻常人家,父母与子女之间也少不得那些小算计小心思,更何况是皇室。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不是恒古不变的真理吗?

陈皇后所有的情绪在几个呼吸间统统归于安宁,她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可以很好的将自己的情绪控制住,并做到绝对的不悲不喜,她只是很冷静的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再那样做。

姑侄二人陷入沉默中,谁都想要先开口打破这平静,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气氛也诡异到极点,她们都盼着对方先说话或者有件别的事,打破这沉默。

缓解了她们尴尬的是玉芝和冬雨,两人做好了饭菜,悄然走了进来,请两位主子用膳。

陈锦榆和陈皇后明显松了口气,也感觉到对方瞬间的轻松,她们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些复杂的神色在里面,却再不纠结,顺着两位婢女搭好的台阶走了下来。

“姑母,您躺着别动,儿臣端些饭菜来喂您。”陈锦榆率先开口道,同时站起身来。

陈皇后也跟着起身,拒绝道:“又不是病的起不来床,怎好在床上吃饭,不成体统,我随你去前厅吃。”她身为皇后,一贯是注重礼仪体面的,更是一丝不苟的遵守规矩,除非她有一天真的是病到下不来床,否则就绝不会做出躺在床上要人喂饭这么不体面的事。

“那您慢些。”陈锦榆知道姑母最重要自己的仪态,也不再劝阻,只是默默的扶着姑母的手,两人一起往前厅走去。

桌子上摆满了菜肴,既有山珍海味,也有清粥小菜,可见两个婢女是花了些心思的。陈皇后大病未愈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些清淡的菜肴喝了一碗粥,陈锦榆折腾了一天早就饿坏了,反倒是吃了不少,看的陈皇后心情大好,一直劝侄女多吃一些,生怕她也熬坏了身子。

不到半个时辰,晚膳就用好了,玉芝命小丫鬟们进来扯了桌子,这时玉叶的药也煎好端了上来,伺候着姑母吃过药,陈锦榆又扶着姑母躺回床上,姑侄俩说了一会儿的话,陈皇后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其实此时时辰尚早,还不到熄灯的时间,但是陈皇后这些时日熬的太过了,早已疲惫不堪,刚刚喝下的药中又加了一位安神助眠的药材,因此早早就困了。服侍着姑母睡熟后,陈锦榆才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透口气。

天气还是那么的热,好在姑母所在的宫殿花草树木池塘流水样样俱全,无形中很好的缓解了暑热,倒是没那么的难耐,晚间有微风吹过,树木送来了清凉花朵带来了芬芳,反而比在房间里靠着冰纳凉还要舒爽些。

从入宫到现在,陈锦榆一直处于压抑不安中,先是为皇上的身体,接着陪伴丈夫办公,后又照顾生病的姑母,没有片刻能放松下来,整个人宛如一根绷紧的弓弦,身体累心更累。直到此时,站在回廊下,看着眼前精致沁人的景色,才总算是感到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了好几口气,将胸中的浊气排出,身体一下子就轻盈了起来。

玉芝走过来看到眼前这一幕,低声问道:“太子妃辛苦了,要不要奴婢给您泡壶茶备几样糕点,在院子里坐坐,轻松片刻。这一天折腾下来,您一定累坏了。”

“那可太好了,有劳玉芝姑姑了。”陈锦榆欢喜的说道,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您客气了,稍等,奴婢这就去置办。”玉芝说完就转身去忙,将冬雨留下来陪着陈锦榆。

“师傅您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眼见着玉芝走了,冬雨还不忘问道,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十分的古灵精怪。

“噗。”陈锦榆忍不住笑出声来,待冬雨回转过身子,满脸潮红的傻笑时,她戳了戳小丫头的额头,打趣道:“你这声师傅叫的可真够熟练的,才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被玉芝收服啦?”

“呵呵。”冬雨傻笑了两声,挠了挠额头被主子摸的很痒的皮肤,撒娇着说道:“玉芝姑姑教了奴婢不少东西,奴婢当然佩服,是心甘情愿认她做师傅的。她懂得可真多呀,做事又细致又稳妥,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比奴婢强太多了,奴婢一看之下才发觉自己还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以前总觉得自己不错,这下开了眼界才晓得人外有人。对于玉芝玉叶两位姑姑,奴婢真是自问比不上,也多谢主子从前不计较奴婢粗笨,奴婢必得更加用心伺候。”

陈锦榆舒心的一笑,宠溺的说道:“傻丫头,你才多大,不如两位姑姑做事稳妥也是正常啊,她们都跟着姑母在宫里历练二十多年了。回头等你入宫了慢慢也就成长了,不过用心先学着也是好的,毕竟宫规森严,多学一点就少一份犯错的可能,就不会挨罚了,宫里的规矩可不是咱们陈家比的上的,就是太子府也远远不及。当心留意着总没错。”

说话的功夫,玉芝已经带着两个小丫鬟端着茶点和桌椅过来了,几人手脚麻利的将一切都布置好,玉芝很有眼力见的看出陈锦榆主仆二人可能有话说,就说道:“奴婢去看看皇后娘娘,太子妃有什么事尽管喊奴才们吩咐,不过太子妃别贪玩,也早些休息。奴婢们就先退下了。”

说完,玉芝带着几个婢女福了福身子,默默的转身离去,陈锦榆嘀咕道:“玉芝真是体贴又细心,看出咱们有体己话要说,直接就带着人走了。这些年多亏有她和玉叶伺候着姑母,要不然宫里生活不易啊。”

陈锦榆边说边做好,冬雨过来给她倒茶,郑重其事的说道:“主儿放心,奴婢也会像玉芝玉叶两位姑姑一样,成为您的左膀右臂,好好伺候您的。”

“我知道,你最乖了。”陈锦榆笑着接过茶,还不忘在冬雨细嫩的小脸蛋上掐了一把,夸赞道。说着还不忘拉着冬雨一起坐在身边,冬雨也累了一天了,再这么站着,她也心疼的很。

以前在府里两人经常这么没有规矩的同吃同坐,陈夫人看到说过两句,但架不住陈锦榆坚持,也就当作没看见。后来入了太子府,再这样不分主仆尊卑可就太没规矩了,任嬷嬷好言相劝过几次,冬雨知道分寸也就再也不敢了。可如今是在宫中,又是在皇后娘娘的寝宫,冬雨哪里敢这般放肆,推脱着说不要,陈锦榆却来了精神,死活非要冬雨坐下陪她,还说这是命令,冬雨万般无奈,委屈的撅着嘴坐了下来,一副要受刑的可怜模样。

“你别撅着嘴,没事的,咱们是在姑母的宫里,即便被看到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陈锦榆笑着去捏冬雨撅上天的嘴巴,就像捏着鸭子的嘴似的,“咱们也就再有这么短暂的快乐时光了,日后你就是求着想坐到我身边,我都不敢害你了。”

冬雨听出主子的话里有些疲倦,她有些心疼的看着主子,压低声音问道:“主儿,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住到宫里来了?”

“看这情景,应该是快了。”陈锦榆叹了口气,也是低声回答道,白天看着皇上的病情,已经是到了弥留之际,很不乐观,应该不会再有奇迹出现了,很快,这大齐的天空就要变颜色了。

“那主儿您害怕吗?奴婢有点怕。”冬雨嘀咕道,语气中确实带了一丝惶恐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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