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劫
齐珩推开房门时,屋里悄无声息——江晚照大概是觉得清醒着和靖安侯共处一室颇不自在,早早睡下了,只在桌上留了一盏昏暗的烛灯。
有些达官贵人好奢侈,会用西洋舶来的油灯,外面罩着琉璃打磨成的罩子,精致些的还会绘上各色图案,里面烧脂水,一点份量就能用上大半宿。但这荒山野店没这些穷讲究,只用劣质的烛灯。
山中天气凉爽些,却也不至于到“冷”的地步,江晚照却将整床被褥卷起,囫囵个拉过头顶,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仅仅露出的小半张脸还冲着墙里,坚决不将“寸土”暴露在靖安侯眼中。
齐珩先是哭笑不得,然而很快,他从江晚照这如临大敌的举动中领悟到什么,心里涌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齐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拇指将其他四根手指的关节挨个捏了一遍,然后缓步走到近前,将江晚照卷过头顶的被褥扒拉下来。
江晚照已经“睡着”了,而睡着的人是不能有动作的,所以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任凭齐珩动作。
幸而齐珩为人还算君子,没有更过火的举动,只是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就回了自己地盘。
江晚照绷直的肩背不动声色地松弛下来,长出一口气。
她缩在被褥中的右手无力蜷缩了下,发觉就这么片刻功夫,手心里已经都是汗水,里外衣裳更是被汗水打透,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了。
然而眼下,江晚照顾不得这些,满心满念都是“云梦”这个名字——她出身草莽,不懂什么前朝旧事,但是云梦楼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早在她还是“江滟”、统领船队驰骋东海时,就和云梦楼辗转打过交道——她曾机缘巧合地从东瀛倭寇手里救下一队商船,事后才知道这船队隶属云梦阁。彼时东南沿海已经下了封海令,江晚照还曾为云梦楼的大胆和无孔不入暗暗咋舌,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背后的当家人居然如此年轻。
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挺不靠谱的。
不过他年轻年迈、靠谱与否都和江晚照没关系,她只关心一件事:为什么她亲手做的发夹会在姓丁的手里?发夹的主人……现在又在哪?
刹那间,那些被江晚照竭力压制的回忆——血与火的夜色、冲天而起的喊杀声、滚落血泊中的人头,还有……齐珩手提屠刀面无表情的脸,全都跃跃欲试地作起妖来。仿佛囚困许久的恶兽,嗅到了经年未见的血腥味,蠢蠢欲动地冲撞着牢笼,要把这画地为牢的笼子撕扯得粉碎。
江晚照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她从枕头底下哆嗦着摸出个小纸包,顾不得用茶水送服,直接把里面的药粉倒进嘴里,嚼也不嚼,就这么干吞下去。
那纸包里不知藏了什么灵丹妙药,落入腹中的瞬间,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颤缩了下,仿佛动力用尽的“铁耕牛”,怨毒也好、激愤也罢,全都熄了火,浑身泛着死尸般的冰凉,有气无力地摊倒在床铺里。
一时间,经年的恩怨和生死未卜的故人都被不容分说的药力强行驱散,江晚照带着未消的汗痕,意识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拖入深渊,终于沉沉睡熟了。
……再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那纸包里的药粉应该是有定量,一次不能多服,江晚照昨夜不管不顾地开了荤,很快遭了报应:从清早开始,她就神思不属昏昏沉沉,吃早饭时哈欠连天,脑袋瓜越垂越低,险些扎进饭盆里。
齐珩一开始还竭力克制,后来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放下筷子,就这么直定定地看着她。这一看不知哪又得罪了江姑娘,她借口“照看马匹”,从盘子里顺了两个馒头,揣着去了后院。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随后一路上,江晚照再没跟齐珩打过照面,宁可躲在货车上和驾车的驽马较劲,也不肯往前凑。她旁边坐了个人,正是齐珩麾下的亲卫首领齐晖。他对江晚照很客气,甚至带着几分饶有兴味的好奇:“听说姑娘曾在徐恩铭手下潜伏三年——那姓徐的狡猾得很,姑娘能不被他发现痕迹,应该挺不容易的吧?”
江晚照有口无心地应了声,脸上写着“快滚”两个字。
偏偏齐晖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懂看人脸色,又问道:“如今功成身退,姑娘想过以后去哪落脚吗?”
江晚照从怀里翻出早上顺的馒头,就着凉水啃了口:“没想过,到哪不是凑合活?”
齐晖想了想:“其实我家侯爷对姑娘颇为欣赏,你可愿入他麾下?”
江晚照头也不抬:“没兴趣。”
齐晖:“……”
靖安侯好说是四境统帅,多少人哭着喊着想投入他麾下效力,这姑娘就算没这个意愿,也不用这么……直接吧?
他忍不住在赶路的间隙中分了个神,仗着江晚照精力不济,偷偷打量起这姑娘。
即使用再挑剔的眼光来看,江晚照也称得上美人胚子,虽然脸颊透着伤病初愈的苍白,依然遮掩不住眉黛鬓青的好颜色。浓密的眼睫毛低低垂落,遮掩住黑白分明的眼眸,那双瞳孔像是一层一层的琉璃交织而成,重重叠叠,倒映着幽微又复杂的光。
这样一个女子,若是生在钟鸣鼎食的清贵人家,想必是一辈子受人追捧的命。遗憾的是,江姑娘投胎时没长眼,那么多良民不找,偏偏投在海匪身上,自小风吹浪打、餐风饮露,连自己的性命都摇摇欲坠地悬在刀锋上……
齐晖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有点明白自家侯爷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将人调入麾下。
齐晖追随齐珩多年,大约知道这两位的“前情”,有心想替自家侯爷分辨两句,瞧着江晚照那张苍白漠然的面孔,又不太敢提起话头。他纠结了一路,腹稿推翻了十来回,刚犹犹豫豫地说了“其实”两个字,忽听林间山鸟发出尖锐的啼鸣声,毫无预兆地冲天而起。
齐晖还没反应过来,江晚照已经拉住缰绳,眉头紧皱:“前面有人。”
齐晖倏尔回头,只见两侧青山相对而出,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小路,尖利的号子裹挟在山风中呼啸过耳,郁郁葱葱的山林中蓦地人头攒动,箭簇密密麻麻,清一色对准山道上的车队。
江晚照:“……”
打劫打到靖安侯头上,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江晚照把马缰一挽,懒洋洋地往后靠倒,姿势十分放松,一只手却摁上腰间的软剑剑柄,脸上难得见到一点笑模样:“齐将军,以前见过这阵仗吗?”
齐晖脸色凝重,没来得及说话,只听灌木“呼啦”一响,草丛后站出一个人,穿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铠甲,阳光一照锃光瓦亮……简直像个行走的活靶子!
这人生得五大三粗,脸上蒙着黑巾,手里把玩着一只软鞭,懒洋洋地笑道:“道上的朋友,吃的是哪家饭啊?”
山匪摆出的阵仗虽不小,齐珩手下一众亲兵却是实打实的悍勇杀将,谁也没把这帮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只等靖安侯一声令下,便能拿这帮山大王的脑袋下酒。
谁知前头的马车一片安静,并没有动手的意思。片刻后,一个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的亲兵上前道:“我等是永州来的行商,往襄州探亲,路过贵宝地,身边并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各位若肯放行,这里倒是有包金玉,所值大约也有百金,就当替各位好汉打酒喝了。”
山匪打了个呼哨,山林中突出一骑,连人带马转眼到了近前。马上的山匪长鞭一卷,将那布包卷到怀里,打开点了点,转头笑道:“大哥,油水不少啊!”
山林中的匪首朗声大笑——他大概将齐珩一行当成送上门的肥羊,有心放点血,眼珠咕噜一转,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身上没值钱的东西?那你们身后的马车上都是什么?”
那少年亲兵赔笑道:“不过是些带回乡的特产,不值几个钱。”
匪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很快有了主意:“我看你们轻轻松松就能拿出这么多值钱的宝贝,身家应该不菲吧?这样好了,各位远来是客,不妨在我寨中盘桓数日,等你们家人把值钱的东西送来了,你们再回乡?这不就便宜了吗!”
他似乎是觉得这点子不错,扬起马鞭,得意洋洋地点了点:“来啊,连人带车都带回山寨去!”
话音未落,只听“嗖”一声,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冷箭,当当正正地钻入眼窝,将那匪首串成一只形单影只的糖葫芦!
匪首的惨叫声和林鸟的尖鸣声此起彼伏,偌大的山林登时乱作一团。
江晚照目瞪口呆地回过头,只见齐晖若无其事地放下长弓,扭头对她好整以暇地一笑:“早就看这老小子不顺眼,这回可算清净了。”
那匪首颇为凶悍,虽然毁了一只招子,反而凶性大发:“都给我砍了!一个活口不留!”
满山的悍匪答应一声,一边大呼小叫地放冷箭,一边乌泱泱地往山下冲去。
马车里的齐珩叹了口气,长剑尚在鞘中,随手拨开一支飞到面前的羽箭,对身旁的亲兵吩咐道:“别都杀了,留几个活口。”
亲兵手痒半天,就等着他这句话,当下将蒙在货车上的油布一掀,从车轴下的暗格里抽出兵刃,飞快地迎上前。霎时间,只见青霜翻涌、寒气逼人,那足有百人之众的山匪硬是被二十来个亲兵断成几截,分割包抄了。
齐珩此行所带的亲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深谙“择高处立”的道理,山匪纵然人多势众,依然被他们豁开一个缺口,居然逆着人潮,翻翻滚滚地杀到匪首跟前。
这种场合原本没江晚照什么事,她也没打算在靖安侯的亲兵面前班门弄斧。谁知那帮山匪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狗急跳墙,眼看一帮人高马大的“打手”中,就属她最矮小,便把江姑娘当成个软柿子,一手将她提溜下马车,刀锋一横,毫不客气地架在她颈间:“你、你们再不住手,我就先宰了他!”
江晚照:“……”
齐珩:“……”
这人是脑子里有坑,还是长一对眼珠出气用的?
江晚照可没齐珩先礼后兵的好脾气,只见寒光无声一闪,一把尺许长的匕首从她袖口滑出,看也不看地向后刺出!
她背后没长眼,出手却准得吓人,刀锋刺入皮肉就跟利锥捅豆腐似的,摧枯拉朽般捅了个对穿。江晚照犹不尽兴,手腕顺势一翻,刀锋转过一道圆滑的弧线,鲜血喷泉似的飞溅出来。
她身后的山匪登时僵住,眼珠难以置信地一翻,就此轰然落地。
江晚照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拔出,嫌弃似的啧了一声,撩起那人衣摆擦了擦鲜血淋漓的刀锋。
而后她站起身,和五步开外的齐珩看了个对眼。
江晚照四下张望一遭,发现这猴把戏似的“两军对垒”已经将近尾声,于是莫名其妙地问道:“侯爷这是做什么?”
齐珩其实是仓促间瞥见她落到山匪手里,过来救人的,不料到了近前才发现,人家没事人似的站在原地,反而是那倒霉催的山匪胸口多了个血窟窿,死不瞑目地倒在江姑娘脚下。
齐帅掂量了下,要是实话实说,可能会落下半辈子的笑柄,于是把“来救你”三个字仓促地咽回去,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转身走了。
江晚照:“……”
这男人有毛病吧!
这帮山匪虽是乌合之众,却十分机灵,眼看不敌,“呼啦”一下跑了大半,只把瞎了一只眼的匪首留给靖安侯玩耍。两个亲兵将那独眼龙匪首,连着几个没来得及跑的山匪绑成一串,糖葫芦似的牵到齐珩跟前。
齐珩拿又臭又硬的江晚照没辙,对付个把山匪还是绰绰有余,只见他背手走到近前,挑了块干净的山石坐下,冲那被押到跟前的匪首轻轻一点下巴:“怎么称呼?”
匪首心知自己遇上了硬茬,然而他刚瞎了一只眼,反倒被剧痛和血腥激发了凶性,当下顶着满脸鲜血,恶狠狠地一扬下巴:“老子是陈二当家手下的‘秃鹫’,告诉你,伤了我,二当家非扒了你的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