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故人

齐珩其实不能确定何敢当是不是病了,他只是从北邙山寨近年来的作为判断出,何敢当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对山寨的掌控力,以至于底下人敢公然犯忌讳,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和他向来憎恶的东瀛倭寇眉来眼去。

要知道,北邙山寨是何敢当一手建立的,他当初拉起“替□□道”的大旗,一统北邙山头,在众山匪心里威望极高。即便那陈连海通过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何大当家没法在众人面前露面,一时半会儿肯定也不敢痛下毒手。

那么最可能的解释就是何敢当“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自称孙朗的山匪眼角微微抽搐了下,试图解释什么,齐珩却懒得听他废话,径直站起身:“既然北邙山的诸位当家没这份心,还是请回吧——明儿个一早,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打道回府,不劳各位相送了。”

他脚步飞快,说到“请”时,人才刚站起身,“回”音落地时,一只脚已经踩上二楼楼梯,压根不给孙朗挽留的机会。江晚照作为他的“贴身亲卫”,只能别无选择地跟上去,踏上楼梯的一瞬,她忍不住回过头,不着痕迹地看向那右首的黑衣人。

黑衣人大半张面孔藏在斗笠的阴影中,浑似一具立地生根的人肉桩子,一只手却稍稍抬起,借着衣袖的遮掩,亮出一只手掌。

江晚照目光微乎其微地闪烁了下。

乘兴而来的孙朗被灰头土脸地赶出客栈,江晚照关窗户时顺便瞥了眼,发现一干黑衣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深处,居然是真走了。

她合拢窗户的手微顿,随即落回原位。

她给齐珩打来洗脸水,又铺平被褥,自认伺候得够尽心了,正要回自己地盘去,齐珩却在这时卡着点开口道:“阿照。”

江晚照在心里将阴魂不散的靖安侯揍成一只圆润的猪头,脸上却像是被谁夺舍了似的,露出恭顺而又无懈可击的笑:“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齐珩一只手摁住没来得及收起的山寨地形图,手指来回捻动地图一角,几乎将本就泛黄的羊皮纸摸秃噜一层皮。他沉吟了一会儿:“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江晚照其实揣了一箩筐的好奇——比如齐珩是怎么知道在山匪和倭寇之间牵线搭桥的是那位“徐六爷”?又怎么猜到孙朗是陈连海的人,而何敢当已经“抱病隐退”?最重要的是,何敢当势力不是最大、手段也未见高明,却能在一干山匪中脱颖而出,一统北邙山头,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撑腰?

如果有……这个人是谁?

齐珩给她的满心疑问开了一道口子,有那么一瞬间,这些困惑就要顺理成章地往外涌。然而话到嘴边,江晚照打了个激灵,又将仓促咽了回去。

多少次血的教训告诉她,除了亲眼证实的,所有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有水分的。且不说齐珩会不会照实回答,就算他答了,用意也无外乎示恩,以便将江晚照彻底拉入自己阵营。

虽然江晚照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图谋的,但她一向不吝以恶意猜度人,更不想和这位统领四境兵马的靖安侯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于是低眉顺眼地答道:“没有。”

齐珩:“……”

他一肚子的话都在这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里分崩离析,一口气上不行下不落,差点呛咳起来。

威仪深重的靖安侯刚给山匪甩了脸子,谁知风水轮流转,报应来得这么快,转眼就被江晚照委婉地甩了脸。饶是他城府深沉,也不禁沉默了一瞬,方才若无其事地续上话音:“何敢当之所以能一统北邙山头,是因为他背后有人……就是我。”

如果可以,江晚照很想将这句话从耳朵里抠出去,再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可惜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没这本事,齐珩也不容她装聋作哑。

“何敢当并非十恶不赦之辈……他虽落草为寇,早年也曾在北邙

府衙供职,因看不惯当地富户欺男霸女,仗义执言,因此得罪了上官和地头蛇。一开始,他也曾竭力忍耐,无奈对方步步进逼,竟趁他不在,逼死了他家中老母和身怀六甲的妻子,他忍无可忍,这才叛出官府,成了匪寇。”

其实自昭明圣祖登基,几番下重手整顿吏治,大秦地方政务还算清明。只是这偌大江山,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以至于被宵小之辈得了意,闹出些家破人亡的阴损事。

江晚照微微叹了口气。

“北邙一带山高水远、匪患猖獗,官府虽几番围剿,但就像你说的,他们只需往身后的十万大山里藏上个把月,等官兵无功而返后,自然能卷土重来,可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齐珩淡淡地说,“我当年途经北邙,见匪患难清,便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江晚照寻思片刻,恍然大悟:“侯爷是打算扶植何敢当一家独大,借他的手一统山头,等周围的小鱼被他这条大鱼吃得差不多了,再来个一网打尽?”

她语带讥诮,齐珩当然听得出,他微一皱眉,没和江晚照一般见识,只是道:“何敢当虽然落草,为人不失侠义豪爽,我本打算借他的手平了此地匪患,再想个法子将其招安,没想到……”

他说到这儿,话音微妙地一顿,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江晚照心底却是雪亮:且不说这个“招安”的说法有没有水分,如今北邙山匪和倭寇勾结在一起,于情于理,齐珩都不能姑息。哪怕这事确实是陈连海背着何敢当干的,齐珩这个四境统帅也不好出面相保。

理由很简单,当地的巡按御史不是摆着看的,兵部给事中也断断容不得齐珩“包庇匪类”。

江晚照和何敢当虽然都是“匪类”,彼此却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香火情”。她擎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漠然,一边随口问道:“那侯爷此行是如何打算的?”

齐珩手指无意识地捻动地图一角,只有熟悉他的亲近人才知道,这是靖安侯沉吟不绝时的习惯性动作:“我打算先看看情况,最好能和何大当家见上一面。”

江晚照一愣:“可您方才不是回绝了那姓孙的?”

她话音未落,已经反应过来,略带些自嘲地笑了笑:“卑职明白了,您这是欲擒故纵?”

仔细琢磨起来,齐珩这人行事颇有些“奇正相佐”的意思,甭管对付的是谁——海匪也好,山匪也罢,都甭想让他一上来就正面硬扛,非得用尽手段,跟猫戏耗子似的,逼着对方亮出最后一张底牌,才肯大发慈悲地给人一个痛快!

想他当初设局围剿徐恩铭时,不就是同样的套路?

还有,三年前……

浸透了血与火的喊杀声从夜色深处隐隐浮现,江晚照惊觉自己思绪有滑入深渊的迹象,连忙强行打断,借口困了,三步并两步地回了自己房间。她将房门一掩,转身的瞬间脚步居然踉跄了下,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前,哆嗦着翻出一个茶杯,倒水时手指甚至在微微打颤,茶水泼了满桌。

她顾不得烫,用半杯热茶送服了药包里的粉末,这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口气。

这一夜出奇的漫长,所有人唯恐那孙朗会卷土重来,谁也不敢掉以轻心。齐晖安排了值夜的人手,回头看了眼江晚照紧闭的房门,犹豫再三,还是没上前敲门。

其实江晚照并没睡着——她满脑子都是方才仓促瞥见的那个戴斗笠的黑衣人,以及他隐晦亮出的手掌,心里无端一阵狂跳,千百个念头上窜下跳,一会儿是夜色深处连天的喊杀声,一会儿是满地血泊中滚落的人头。

这一回,那不知名的药粉也帮不了她,江晚照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实在睡不着,索性翻身坐起。她活动了下手脚,虽然里外衣裳又湿透了一轮,但那附骨之蛆般的剧痛暂时消停下来,她便觉得自己生龙活虎,又是一条好汉。

江晚照将门缝悄悄推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发现走廊上虽然静悄悄的,楼梯拐角处却能瞥见亲兵值勤的身影。她于是合上门,三两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户,只见客栈外同样有值勤的亲兵,就站在一棵树下,身影几乎和黑黢黢的暗影融为一体。

靖安侯麾下的亲兵训练有素,耳目和警惕性都堪称一流。但他们人数毕竟有限,防得住外来的敌人,便防不住溜出去的“自己人”——那江晚照计上心来,随手抓过一个茶杯,往远处丢去,树冠扑棱棱的一响,引得值夜的亲兵大喝一声“什么人”。

趁着那亲兵上前察看,江晚照脚尖一点,整个人如一片浑不受力的落叶,被夜风一卷,轻飘飘地落了地,堪堪抢在亲兵发现前闪身躲进树干背后。

她侧耳屏息片刻,见那亲兵没发觉异样,于是长出一口气,脚不沾尘地往树林深处溜去。

她身形轻盈得出奇,循着那帮山匪离去的方向,三下五除二钻出树林,翻过一带小山包,就见路边生了一株粗大的槐树,不知年头几许,树冠漫天匝地地垂落,盖出一方严丝合缝的夜色。而那“夜色”深处赫然站了个人,背对她而立,正往另一边张望着什么。

这一次他没戴斗笠,小半个侧脸就这么直勾勾地闯入江晚照视线,刹那间,江晚照的呼吸居然停顿了一瞬。

江晚照轻功不错,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潜伏到近前,迅雷不及掩耳地给那人来下狠的。可她非但没这么做,反而刻意放重了脚步和呼吸,那人果然惊觉,一只手摸上腰间刀柄,猛地转过身,目光隔着沉沉夜色,和江晚照当头相撞。

那是个年轻男人,不到三十的模样,眉目周正轮廓分明,除了脸色略有些黝黑,也称得上英俊。看见江晚照的一瞬,他瞳孔凝缩成难以置信的两团,沉稳的脸色裂开破绽,露出货真价实的震惊。

江晚照:“……韩章。”

名叫韩章的男人盯着她瞧了半晌,突然退后两步,一撩衣摆,居然单膝跪下:“……主上!”

江晚照差点被徐恩铭一刀抹了脖子时没怎么样,夜夜忍受那不知是毒是伤的苦楚折磨时也没怎么着,却在韩章压低声的两个字里无端泛上一股酸楚,时隔三年,一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悔恨直到这时才慢半拍地涌上心头,几乎逼下泪来。

然而她不便在多年未见的部下面前流露软弱,只得哧溜了下鼻子,将沸反盈天的百感交集强压下去,淡淡说道:“我早就不是什么‘主上’了……起来吧。”

韩章杵在原地不肯挪窝,有黄金的膝盖底下像是生了把根深蒂固的根系,牢牢牵绊住他:“当年事发突然,属下未及救援,害得主上落入官兵手中,这些年受尽折磨,请主上降罪!”

江晚照偷偷溜出来,能耽搁的时间本就有限,不料遇上一个脑袋里除了耿直就是冥顽不化的货色,微微露出无奈。

当江晚照还是“江滟”时,在东南近海也是数得着的人物,麾下船队若是在碧波万顷的海面上一字排开,能连成一道不见尽头的海上长城,就是后来的“东海之王”徐恩铭也得客气三分——不然她也没本事从徐恩铭手里救下云梦楼的商船。

一般来说,能号令一干小弟的豪侠人物,不论“官”还是“匪”,身边总得有几个靠谱的人物帮衬,而韩章就是这么一个“靠谱的人”。因为才干出众精于水战,他当时颇得江滟信任,在一干海匪中也算得上举足轻重。

可惜,“王霸”也好,“王八”也罢,在官兵看来都是“匪类”,倘若撞到靖安侯手上,更是只有一溃千里束手就擒一条路。

好比徐恩铭,再比如……当年的江滟。

“当年”两个字就像一根卡在心头的针,时不时跳出来发作一番。幸而江晚照被这根“针”扎了三年,已经有了相当的忍耐力,当下微微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狗屁倒灶的前尘抛到脑后,上前一弯腰,将韩章硬生生地提溜起来。

“我是偷溜出来的,时间有限,只能长话短说,”江晚照语速飞快,“三年前那一役后,有多少兄弟还活着?又是怎么跟北邙山寨搭上线的?”

韩章叹了口气。

“当年,那姓齐的狗官化装成落难书生,阴差阳错地被您救下……您对他挖心挖肺,谁知他竟包藏祸心,引得官兵包抄了咱们后路,两面夹击之下,兄弟们要么不知所踪,要么在炮火中粉身碎骨,活下来的百不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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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盗女王养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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