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心
偌大的“聚义堂”陡然安静下来,陈连海倒抽一口凉气,半晌勉强笑道:“徐六爷说的哪里话,我……”
齐珩晃了晃酒碗,当着他的面,将满满一碗酒水泼在地上。
陈连海脸色无端白了下来,额角颤颤巍巍地滚落冷汗,凭空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猥琐相。
“你在酒里下了药,”齐珩客气地一点头,开口却放了一个惊雷,眼看陈连海露出恼火的神色,张口欲争辩什么,他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不用急着解释,我知道那坛子里的酒没毒……你方才倒酒时,左手大拇指沾了酒水,要是我没猜错,你是将药粉藏在指甲里,顺势下到酒碗里的吧?”
陈连海似乎意识到计划已经败露,不管怎么解释都是让人开笑话,索性不吭声了。
“这种小家子气的下毒手法,常见于宫中女眷,想不到北邙山的好汉们居然和京中贵女所见略同,”齐珩低垂眼角,隐约露出不屑,“北邙山寨若是都如阁下这般货色,还真是气数将尽!”
靖安侯城府颇深,轻易不与人做口舌之争,可他但凡张口,词锋必定是往要害里捅。那“陈连海”被他接连两刀捅得脸色煞白,忽然目露凶光,手腕飞快一振,只听一声尖锐的嗡鸣,两把怪模怪样的小刀从他袍袖里飞出,在半空划过一道微妙的弧形,分左右两侧逼向齐珩。
齐珩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眼看两发暗器近在眼前,他不慌不忙地一推剑柄,只听吞口和剑锋摩擦出极清锐的一声响,剑刃推出半寸,恰好挡在右首暗器的必经之路上。暗器波浪状的刀锋严丝合缝地卡上剑刃,顿时寸步难行。
与此同时,齐珩左手一翻,泼空的酒碗恰好罩住左首暗器,“当”一下玉石同焚。
齐珩微一侧脸,避开一小片飞溅而来的碎瓷,人影只是微微一闪,已经毫无预兆地消失在原地。
“陈连海”心中忽生异样,暗叫一声“不好”,正要招呼身边手下,一截冰冷的剑锋已经抵上他咽喉要害。
“陈连海”到了嘴边的怒骂“嘎嘣”一下,被他自己囫囵吞回去,噎得死去活来。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对上齐珩一双波澜不兴的眼睛,这年轻人逆光而立,俊秀的眉目间好似覆了层剑刃一般的寒霜,叫人望而生寒。哪怕刚被人连毒药带暗器地暗算过一轮,他也依然不愠不怒——因为根本不将这点小伎俩看在眼里,所以没必要着急上火。
“徐某早就听闻陈二当家是个难得的英雄豪杰,今日一见,却是大失所望,”齐珩淡淡地说,“陈二当家既然喜欢藏头露尾,又何必在这聚义堂外竖起‘替□□道’的大旗?趁早回家娶妇种地,岂不便宜?”
藏身暗处的陈连海听了这话是什么反应,江晚照不清楚,反正她自己是只有“靖安侯这张嘴一定是淬过毒”一个念头。不过话说回来,齐珩一番夹枪带棒,几乎是将那姓陈的脸面放在脚底下踩,要是这样都能忍,姓陈的以后还怎么立威?又凭什么统领一帮穷凶极恶的山匪?
她刚想到这儿,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山匪忽然向两边自动分开,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排众而出,朗声笑道:“齐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带着二十几个随从就敢闯入我北邙山寨……啧啧,真是好胆量!”
齐珩根本没将那鹦鹉学舌的“傀儡”放在眼里,“刷”一下收回长剑,脸上依然八风不动,只是在听见“齐大人”三个字时微微皱了下眉。
他不着痕迹地瞥向江晚照,发现那姑娘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眉间压着沉沉阴霾,风雷之色隐约闪现。
齐珩稍一转念,已经将来龙去脉推敲得八九不离十,紧皱的眉头旋即舒展开。
那分海般走到近前的是个瘦高个的男人,观其做派,不像是山匪,倒似个温文俊雅的书生。他一进屋,围在四周的山匪就像得了暗示,一窝蜂冲上前,金铁交击此起彼落,寒光丛生的刀剑矛戟将势单力薄的靖安侯一行团团围在中央。
齐珩负手背后,任由那吓破胆的冒牌货连滚带爬地退到刀林后,垂目笑了笑:“齐某一介无名小卒,当不起陈二当家一声‘大人’。”
陈连海眼神凌厉,词锋却越发含蓄:“直闯我北邙山寨的胆气可不是谁都能有,齐大人身份贵重,就不怕折在我这区区匪窝里?”
齐珩神色淡漠:“不过是替人办事分忧的,贵重什么?不比陈二当家,才是真正的一呼百应。”
陈连海仰头大笑:“齐大人太客气了!连昔日的江船主都甘为您充当马前卒,要说您是无名小卒……这普天下的‘大人’岂不都要无地自容!”
江晚照正自顾自地陷入沉思,冷不防听这匪首点了自己的名,不由错愕地抬起头。
那陈连海功夫如何不清楚,眼神却是极利,一眼扫过便从二十来个亲卫中锁定了“正主”。他转向江晚照,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在下早听说江船主是难得的女主豪杰,可惜一直无缘相会……想不到初次相见,姑娘已经成了官兵的鹰犬,昔日英名雨打风吹去,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他咬文嚼字地掰扯了一大篇,听得江晚照十分不耐烦,然而她竟也没有打断此人,而是将那些文邹邹的花哨点缀一一剔除,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几层意思。
从发现山匪来者不善的一刻起,江晚照就知道,他们一行的身份暴露了。这个“暴露”的时机太过微妙,让她没法不联想到前一晚刚刚相认的韩章头上。
一开始,江晚照只以为是韩章和匪寇暗中勾结,泄露了他们的身份,后来发现不对,因为那匪首口口声声“齐大人”,话里话外都在试探,似乎对齐珩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只把他当成寻常的朝廷鹰犬。
虽说都是“朝廷鹰犬”,可普通官兵和执掌玄虎符、统领四境兵马的靖安侯终究不可同日而语。倘若出卖一行人的真是韩章,他大可将靖安侯卖个底掉,完全不用吐一半留一半。
然而陈连海不认识靖安侯,却一口道出他姓齐,这就比较耐人寻味了——唯一的解释是,这北邙山寨中除了韩章,还有别人识得江晚照和昔日化名“齐瑄”的齐珩,并且在认出他二人后,第一时间给陈连海通风报信。
江晚照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万人空巷的人物,何况她在徐恩铭麾下蛰伏三年,形貌变化不小,此行又特意改作男装,能认出她的,必定是曾经的熟人……甚至过命的兄弟!
想通这一层,她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是堵了块石头,压得人喘不上气。
只能说,“交情”这玩意儿是有时限的,你以为是情比金坚磐石转移,其实不过是那草叶上结的白霜,干了也就散了。
光阴无常,易了容貌又易了人心。
叫人措手不及。
幸而这姑娘前半生受的打击颇多,久而久之,磨砺出一副铁石心肠。她很快就把这点不合时宜的感伤强行压下,一只右手拇指吊儿郎当地扣在腰带上,长眉略略掀起:“什么‘豪杰’‘英名’?不过是痴人枉人给自己画地为牢的枷锁罢了!在下一介小女子,不求名垂青史,能有方寸大的地盘容身,混碗糊口的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连海眼中精光一闪,笑道:“江姑娘倒是知足常乐……混碗饭糊口?这其实也不难……”
他还想说什么,江晚照却似猜到他的下文,似笑非笑地打断了:“我虽然不在乎什么英名不英名,却也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一声‘国贼’……陈二当家,看在勉强算作同行的的份上,我劝你一句,小心端好自己的饭碗,倭寇这碗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陈连海脸色倏沉。
江晚照拍了拍手,像是要将手心里沾着的一点灰尘拍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在下又不是什么成名的英雄,能一眼认出我的,招子可不是一般的利……陈二当家,听说我麾下有兄弟投靠了北邙山寨,这些年承蒙你照顾了。今日难得重聚,不如将他们请出来见见?”
陈连海近乎阴郁地盯了她一眼,语带机锋:“原来江姑娘也知道你还有兄弟在世……当年,你险些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如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不替自家枉死的兄弟报仇,还要为虎作伥吗?”
江晚照习惯了被人拿刀捅心窝,根本没将陈连海这几句诛心之语放在眼里。她隐晦地看了齐珩一眼,见他不着痕迹地点点头——默许了她东拉西扯拖延时间的打算,于是意味深长地舔了舔手背:“是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是英雄的就过来报仇,还等什么?”
齐珩:“……”
没等他对江姑娘这番祸水东引的举动做出评价,人墙似的山匪中忽然闪出两道人影,这两人一个使刀,一个用剑,兵器虽然不同,目标却如出一辙——都是对准了人群中央的靖安侯。
齐珩无端有种被江晚照坑了的错觉,然而刀剑逼到眼前,他只能侧身闪避,手中长剑倏忽出鞘,“当”一下拨开刺向肩头的剑锋。与此同时,他两只手指铁箍般合拢,将一截如雪的刀刃端端正正地夹在手指间。
那持刀的是个七尺高的汉子,他人生得魁梧,兵器也不会太小家子气,乃是一把威风凛凛的五环大砍刀,刀背上拴着一排铜环,风声激荡,泠泠作响。然而那开山劈石的刀锋被齐珩两根苍白文弱的手指扣住,就像被两面崖壁紧紧夹在中间,任他如何用力也不能动弹分毫。
持刀的壮汉脸色涨得通红,怒吼一声,索性丢了砍刀,拎起碗大的拳头当面砸来。与此同时,那用剑的精瘦汉子也卷土重来,和他配合默契地分袭左右。
江晚照有言在先,这是“报旧仇”,按照江湖规矩,一干北邙山匪不好插手,只能在旁眼睁睁地看着。齐珩长剑尚在鞘中,就这么连刃带鞘地架住剑光,手腕角度微妙地一别,只听“锵啷”一声轻响,那质量不过关的长剑结出蛛网似的裂痕,眼看不中用了。
紧接着,齐珩合拢的手指猛地一松,持刀的壮汉收势不及,踉跄扑前了两步。齐珩错身让过,佩剑顺势送出,剑柄飞快地脱鞘两寸,堪堪撞中肩胛。壮汉只觉半边身体一麻,愣是没站稳,趔趄着摔倒在地。
齐珩不动声色地盯了江晚照一眼,那意思大约是“这笔帐我记下了,回去后再找你算”。
然而这一回,江晚照没有如法炮制地瞪回去,她甚至没留意齐珩淡淡扫来的眼风,目光只是落在那用剑的精瘦汉子身上,半晌,似乎认出了他是谁,皱眉道:“……唐城?”
精瘦汉子用衣袖抹了把脸,露出一个不知是愤懑还是嘲弄的笑容:“原来主上还记得我……在下还以为,您给那姓齐的狗贼当狗当习惯了,连昔日兄弟都忘到一边。”
江晚照不把陈连海当回事,却被这精瘦汉子一句话戳得眼角跳了跳。她沉下脸色,眼神近乎锐利:“你有什么冲我来,可是不该和倭寇混在一起!”
唐城冷笑了笑:“跟着倭寇怎么了?吃香的喝辣的,总比你给人当狗去舔狗食盆子强得多!”
江晚照:“……”
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晚照何等机灵,听到这里就明白,这小子是打定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意,宁死不回头了。她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脸色人眼可见地黯淡下去,那陈连海察言观色,不失时机地开口道:“江姑娘且听在下一言,咱们与倭人联手不过是权宜之计,想那徐老船主,刚开始也是和倭人做交易,后来怎样?驰骋东海、称王称霸,谁又敢指他的脊梁骨?”
江晚照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定定瞧着唐城:“我再问你一遍,是不是打定主意要上倭寇的贼船?”
唐城用淬了毒的目光冷冷扫过齐珩,嘲弄地咧开嘴角:“你自己给人当狗,还有心思管别人?叫你一声主上是客气,舔人家脚面的东西,别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江晚照快到看不清地一抬手腕,寒光如吐信的毒蛇骤然钻出,很轻地“嗤”一下,鲜血泼洒而出。
唐城好似不敢相信,又像是太过震惊,一双眼珠险些瞪脱眼眶。他摇摇欲坠地倒退好几步,混乱中撞翻了一排桌椅,捂着鲜血喷涌的脖颈仰面栽倒。
位高权重的靖安侯和奸猾狡诈的北邙匪首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神色和那毙命的海匪如出一辙,都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江晚照面无表情地放下手腕,缓缓抽出腰间软剑:“当初立誓盟约时,我说得很清楚,去留随意,只是拜了海神爷、饮了聚义酒,这辈子就不能干出伤天害理的勾当,更不能和倭寇之流同流合污。”
“他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吃回了肚子里,我这个领他进门的人却没忘,他既不肯回头,我只能亲手清理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