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擒
在看到朱雀神兵天降的一刻,江晚照就知道,北邙山寨今日已是在劫难逃。她无心介入这两方势力,带着一个重伤的韩章,抄小路避开守卫,很快将满地狼藉的北邙山寨甩在身后。
直到喊杀声逐渐远去,山间林鸟重新活跃起来,江晚照才停住脚步,用衣袖抹了把额头:“歇一会儿吧。”
韩章跟着她一路翻山爬坡时没怎么样,此时一口气松下,腿脚登时软了。他来不及撑住树干,直接跌倒在地,俯身喷出一口强忍许久的血。
江晚照吓了一跳,赶紧将人扶起,试探着摸了摸脉搏,发觉还算有力,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你且忍一忍,北邙县城一定有大夫,”她低声道,“等你行动自如了,就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以后找个山村终老此生,别再蹚这趟浑水了!”
韩章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登时急了:“您不跟我一起走吗?”
江晚照眼神暗沉:“我不能走……若是只逃脱你一个,齐珩未必会在意,可若我也逃了,他一定会大肆搜捕,到时谁也走不掉!”
韩章想也不想:“不行!要走一起走!”
江晚照无奈地看着他,对昔日部下听不懂人话的狗脑子十分无语,只能掰开揉碎地解释给他听:“当日一役,船队兄弟不会都死绝了,总有些活着的落在官兵手上。我这些年一直在设法打探他们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要是我不管不顾地走了,他们怎么办?还有那些至今不知生死的妇孺又该怎么办?”
韩章顿时语塞。
然而他一想到齐珩那个翻脸无情的活阎王做派就胆战心惊:“还是不行……万一那姓齐的迁怒于您呢?您不能人没救出来,还把自己赔进去!”
自打三年前,江晚照便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可是当着韩章的面,她再没底也只能信心满满地打包票:“放心,我心里有数……那小子还要利用我对付东南海匪,河没过完,不会这么快拆桥的。”
这倒是实话,但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这一遭无异于“临阵脱逃”外加“私通匪寇”,以齐珩治军之严,她就算侥幸逃得性命,一通杀威棒也是免不了的。
韩章终于没话说了,扶着江晚照的手勉强站起身。两人正要往山下走,江晚照脚步一顿,侧头听了听风声,神色倏地变了:“有人来了!”
韩章悚然一震!
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行人,座下战马训练有素,即便在坎坷崎岖的山道上也能奔驰如飞,转瞬到了近前。江晚照将韩章往山石背后一推,回身抖开软剑,冷冷抬起头,只见当先一骑正是齐珩麾下亲卫齐晖。
一干亲卫呈扇面状散开,将两人围在中央。齐晖驱马上前,面露无奈:“江姑娘,你果然在这儿。”
江晚照无声地叹口气,怀疑自己今早临出门前忘记看黄历了:“是齐侯让你们来的?”
齐晖:“少帅说,您现在回去,他可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江晚照往他身后看了眼,见这一队亲卫不下五六人,且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她没怎么费劲就做出选择:“好,我跟你回去。”
齐晖扬起马鞭,点了点她身后:“少帅有令,你和你的同伴都必须带回去。”
江晚照不假思索,一口拒绝:“不行!”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高居马上的骑士和走投无路的山匪彼此对峙,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之意翻涌散开,齐晖皱了皱眉:“江姑娘……”
他话音未落,一丝极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刹那间,齐晖若是个刺猬,此时已经炸开一身尖刺,不及细想便从马背翻落,堪堪与两支迎面飞来的暗箭擦肩而过!
齐晖:“……”
他和江晚照同行一路,期间还说过几句话,不说推心置腹相交莫逆,起码还算融洽。谁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有的“和谐融洽”不过表面文章,揭开这层“温良恭俭”的画皮,里头裹着的依然是一副“匪类”心肠。
齐晖头一回见识这种“翻脸堪比翻书”的路数,没来得及震惊,先出了一身冷汗。然而没等他回过神,江晚照已经飞身欺近,软剑犹如灵蛇翻滚,招招不离要害,竟是接连下了杀手!
齐晖不想和她争胜斗勇,奈何江姑娘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齐晖连退十来步,终于避无可避,口中道了声“得罪了”,腰间佩刀平挪三尺,“当”一声架住了劈头斩落的剑锋。
齐晖一甩刀鞘,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道水波似的传递到江晚照身上。软剑活像被电打了的蛇,硬生生荡开三分,齐晖趁机拔出长刀,刀刃反射阳光,一线流光疾驰而过。他大喝一声,转眼连出十三刀,一刀快似一刀,刀凤摩擦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江晚照毕竟是女子,在力量上有先天的劣势,哪怕再如何苦练,也很难和成年男子硬碰硬。她只能展开身法,风一般在纵横交错的刀光中辗转腾挪,齐晖的刀风越来越快,却永远差了那么一点,永远只能追在她身后跑。
一个人倘若修为不过关,出手快到一定程度时,力量便会跟不上。齐晖以为是自己占据了主动,实则是被江晚照牵着鼻子走,看似刀刀生风,真正的威力却大不如前。
用自己的短板去硬扛别人的长处,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倘若齐珩看到这一幕,非逼着这没脑子的部下将兵书抄个百八十遍不可。
江晚照知道,如果再僵持百十来招,齐晖非落入下风不可。然而眼下不是比武,落入下风也不代表她能击倒齐晖,何况齐晖身后还有五名亲卫——时间拖得越长,对江晚照就越不利。
江晚照出身匪帮,经年日久,沾染了一身荤素不忌的匪气。她突然卖了个破绽,齐晖果然顺势进逼,长刀荡开软剑,毫不留情地斩向她右肩肩头。
刀光近在眼前,江晚照却是不躲不闪,她仿佛豁出去这条胳膊,竟将右肩凑向刀口!齐晖被这不要命的活土匪吓了一跳。
齐护卫是个温厚君子,虽然奉命追捕,却并不打算把人弄出个好歹来.眼看这一刀下去,江晚照怕是得血溅当场,他百忙中硬生生转开刀锋,手脚差点顺拐了。
随后发生的事证明,在某些时候,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
尤其当对手是一条被逼到绝路上的毒蛇时。
就在齐晖一把长刀与江晚照擦肩而过之际,他只觉胸口猝然一凉,那片刻前还软弱无力的软剑毫无预兆地绷直了,从左胸刺入,活生生捅出一个血窟窿!
齐晖手中长刀“当”一声落地,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他没来得及说话,先张口喷出一串血沫。
“抱歉,”意识濒临消散的一瞬,齐晖似乎听到江晚照低声道了句歉,“我也不想这样……”
齐晖追随靖安侯征战多年,难得心软一回,谁知报应来得这么快。他一个自嘲的苦笑没来得及展露到位,人已经栽倒进黑暗中。
江晚照面无表情地丢了软剑,捡起掉落地上的长刀。她神色漠然地垂着眼,半边脸颊沾满了血迹,像个嗜血的厉鬼。
“还有谁要上来?”她轻声问道。
齐晖带出来的亲卫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原以为逮一个江晚照还不是手到擒来,谁知这姑娘竟比北邙山的匪徒还棘手,二话不说就下了杀手。要不是她还算有点良心,最后一刻偏了剑锋,齐晖此时已经被一剑穿心。
亲卫们不敢轻敌,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围攻江晚照,一路赶去救人。
江晚照没拦着他们救人,闪身钻入树林,很快,身后传来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她故技重施,不跟这些杀神般的人物硬碰硬,反而如穿花蝴蝶一般绕着树干滴溜溜打转。追来的三名亲卫身手虽然不弱,在这空间狭窄的山林间却有些碍手碍脚,一时竟似是落入下风。
然而落入下风不代表无法翻盘,占据主动也不意味着稳操胜券。
江晚照一早看出这三人攻势虽然不疾不徐,步法和站位却十分微妙,像是一个简陋的阵法,不管敌人从什么角度发动突袭,都能被第一时间拦截住。
这样的阵法杀伤力或许不是很大,却非常适合用来拦人和拖延时间。
江晚照眯了眯眼,脚步忽然慢了下来。
这个“诱敌深入”的破绽和她方才诱杀齐晖时简直如出一辙,然而事实证明,越是简单的计策越容易奏效。亲卫中有一人姓卫名昭,与齐晖一向交好,眼看三人联手都拿不下一个年轻姑娘,不由有些发急。此时见有便宜可占,他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蓦地大喝一声,刀光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不由分说地拦住江晚照。
他的同伴一眼瞥见,脱口惊呼:“别冲动!”
然而已经晚了。
江晚照蓦地拧过腰身,最后三支暗箭从十分刁钻的角度破空而出,笼罩住卫昭胸口大穴。那亲卫眼中倒映出雪亮的箭头,瞳孔凝缩成尖利的小点,下一瞬,劲风呼啸而至,间不容发地截住了暗箭!
卫昭被一股巨力当胸推了一把,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定睛细瞧,发现胸口衣襟被箭簇划破一线,而那千钧一发间救了他一命的是一把硬木剑鞘,鞘身包着熟铁,镂了云纹,看上去有种低调的华美。
卫昭惊魂甫定,额头的冷汗还没消干,已经讷讷叫出声:“……少帅。”
江晚照倏尔抬头,目光越过林间阴翳,和三丈开外的齐珩狭路相逢。
她下意识握紧手中长刀,因为用力过猛,指尖居然泛起一点冰冷的青。
齐珩提着失了剑鞘的长剑,缓步走到近前,灰头土脸的亲卫往两边分开,缩脖端肩,不敢和他对视。
齐珩顾不上教训部下,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卫昭,送齐晖下山。”
卫昭实在忍不住,上前一步:“少帅!”
齐珩的目光随即转向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卫昭刚消停的冷汗已经冒出二茬。
他一个屁也不敢放,乖乖将昏死过去的齐晖抱起,回头招呼了两个同伴一声,飞快往山下去了。
树林间的人影登时少了一大半,齐珩垂下眼,语气和神色一样冷漠:“你现在回头,我可以从轻处置。”
江晚照心里嗤之以鼻: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以为我会信吗?
齐珩似有意似无意地往旁瞥了眼,望出去的方向恰好是韩章藏身的大石。他淡淡地说:“你带着他是跑不掉的……现在授首,我饶他不死。”
江晚照:“……”
仿佛是证明靖安侯所言不假,尖锐的长唳声猝然响起,朱雀巨大的羽翼低掠而过,长风卷落枝叶,扑了人一脸。
下一瞬,江晚照毫不犹豫地丢了手中长刀,摆出“就擒”的造型。
齐珩:“……”
这女人还能再没节操一点吗?
靖安侯不愧他“活阎王”的声名,一出马便如狂风卷落叶一般,将北邙县令头疼多年的匪患快刀斩乱麻地扫荡干净。
匪首陈连海被当场擒拿,他手下一干大小匪徒本就是乌合之众,又失了首领,登时从作威作福的虎豹沦落成任人宰割的绵羊。
齐珩收拾了“临阵脱逃”的江晚照,命随行亲卫将他二人押下山听候处置,自己则折返回北邙山寨。此时粮仓的火已经扑灭了,那朱雀营校尉陆耘将里里外外搜查过一遍,终于在一处偏僻的院落里找到了传说中“卧床不起”的何敢当。
何大当家毕竟统领匪寨多年,积威甚重,就算是搭台唱戏,陈连海也要将表面功夫做到位了。他给“自家大哥”单独安排了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院,推门就是起伏的青山和叠翠的流云,十分赏心悦目。
……可惜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齐珩走进院落时,发现此地的看守十分松懈。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一旁的陆耘察言观色,立马解释道:“卑职没在这里多加派人手,一来有朱雀在,他插翅也难飞。二来……确实没这个必要。”
齐珩脚步一顿:“什么叫没必要?”
陆耘想解释什么,开口却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您见了就明白了。”
齐珩仿佛预感到什么,脸色微微一沉。
很快,他就亲眼证实了什么叫“没必要”——当齐珩推门而入时,屋里的男人没有丝毫反应。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竹椅上,脖颈后仰着,像是在晒太阳。
齐珩转过头,只见向南的窗户关得严丝合缝,分明是炎炎夏日,偌大的屋子却笼罩在说不出的阴冷中,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齐珩走近两步,低声道:“何大当家?”
阴影中的男人没吭声,仿佛睡着了。
……然而他的眼睛是大睁着的,只是目光茫然涣散,根本对不准焦距。
齐珩猝然扭头:“怎么回事?”
陆耘的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卑职方才试过,他神智还是清醒的,靠近他也会有反应,但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可能连囫囵话也不会说了。”
饶是齐珩早有准备,还是不自觉地抽了口凉气。
“怎么会这样?”他像是询问陆耘,又仿佛自言自语,“是受了伤……还是中了毒?”
陆耘是军汉不是大夫,只会杀人不会救人。闻言,他同样露出疑惑又茫然的神色,没敢接这个茬。
齐珩波澜不兴的眉目间罕见地掠过一丝戾气:“把陈连海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