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秦嘉德三十二年,芒种。
正是种植晚稻的时节,江南水田里到处可见“铁耕牛”劳作的身影——那是大秦天机司最新下发的农耕利器,精铁铸造的机械,形如一辆小车,以烧煤为动力,干起庄稼活来比耕牛勤快,这么吭哧吭哧地在地里来回转悠,半个时辰就能耕完六亩田。
有了机械代劳,人力便空闲下来。正值傍晚,农人们搬了竹椅坐在檐下,一边摇着蒲扇纳凉,一边闲谈唠嗑。
草根小民不懂国事,聊得无非是些儿女嫁娶的琐碎事,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给这些家里家常渲染上一抹亮色,仿佛唐徵山笔下的《盛世江山》画卷轰然落入现实。
直到一记雷鸣般的爆响炸开在晚霞深处!
那响声从东海上空来,穿透力极强,偌大的宁州城都被震得一个激灵。城外五十里,江南驻军统帅杨桢一把掀开帅帐,快步走出,只见暮色沉沉的东南天幕被冲天而起的火光烧出一把山河大地满堂彩。
“居然真成了!”杨桢喃喃自语,眼睛像是被那把火光烧的,亮得吓人,“……她居然真把徐恩铭的老巢一把火烧了!”
“徐恩铭”名字讲究,人却不是什么正经人——他是大秦东南近海一带势力最大的海匪,官府通缉榜上的头号庄家,盘踞了十来年,赏额高得让人眼红。可赏额高是一回事,有没有命拿是另一回事,在东南沿海跑船的都知道,这位徐老板干的是军火生意,麾下的打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仅硬得扎手,而且狡兔三窟,江南驻军几番围剿都被他逃出生天,久而久之,成了东南近海一颗根深蒂固的“毒瘤”。
江南驻军憋屈了三年,而今终于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吩咐下去,岑港水师全体出动!”杨桢撸起袖子,仰天大笑,“大菜准备了这么久,也该端上来给客人尝尝了!”
一旁的亲兵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一阵风似地卷走。
然而他刚一抬腿,后脖领子忽然一紧,被杨桢提溜着拎了回来——这江南统帅皱了皱眉,突然问道:“‘赤鹞’有消息了吗?人撤回来了吗?”
亲兵顶着一脸懵逼,跟自家主将大眼瞪小眼。
杨桢和他面面相觑片刻,烦躁地摆摆手,前脚将水师放出港,后脚紧跟着点了一队亲兵:“马上赶往落霞屿,一定要把赤鹞接应出来!”
落霞屿是一座海岛,位于宁州东南方,坐船半天能到。岛屿地势颇为奇特,两侧山崖突出,合抱着一湾浅滩,乍一看像个天生地养的“凹”字,是一处易守难攻的绝佳所在。
此时夜色已至,晚霞固然看不到,连海带岛都被一方死气沉沉的铁幕压得严丝合缝。岛的东南面却烧着一把大火,火光将半边夜幕染得通红,祥云一般飞流直下,倒映在黑黢黢的海面上。
波涛一起一伏,仿佛有血色翻涌其中。
岸边树林“哗啦”一响,窜出来两拨人影。当先的只有一个人,虽然做男装打扮,却是身量不高。熊熊燃烧的火光给“他”半边侧脸勾了个轮廓,只见这人眼含水杏、眉蹙春山,唇间横着一段天然的樱红,哪里是什么糙汉?却是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女子。
她身后紧追着一群黑衣人,出了树林便如群狼扑鹿似的,三下五除二将人困在中间,唯一的缺口正对着大海——竟是个瓮中捉鳖的架势。
打头的黑衣人身材高大,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配着洪钟般的嗓门,乍一看就是行走的“正气凛然”:“姓江的,咱们大当家对你不薄!当初你丧家犬似的赶来投奔,是大当家力排众议收留了你,谁知你这养不熟的白眼狼,居然和官兵勾搭到一起,葬送了咱们水寨!我今儿个就要你给水寨兄弟陪葬!”
此人目不识丁,平时也不怎么看话本,不知道戏文里有条规矩,叫作“话越多的奸角死得越快”。他絮絮叨叨了一大篇,那扮作男装的女子却等不及,手腕快如闪电地一抬,只听“嗖”一声,一支巴掌大的小箭从衣袖里飞出,迅雷不及掩耳地钻进那人咽喉!
男人一双眼睛瞬间瞪圆了,眼白差点从眶子里挣脱出来,两只手在自己颈间徒劳无功地抓挠一阵,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女子抬起头,迎着一众黑衣人或震惊、或畏惧的眼神,抖搂开缠在腰间的“衣带”——那玩意儿看着软绵绵的,迎风一展居然绷得笔直,无锋的一面映出跃跃欲试的火光,竟是把三尺长的青锋软剑!
“要上就上,少他娘的废话!”这长相颇为不俗的女子上来就爆了个惊天动地的粗口,眉头不耐烦地皱紧,“我赶时间!”
嘉德三十二年四月二十七,江南水师接到明确线报,倾巢赶到时,恰好将海上巨寇徐恩铭围堵在水寨中。偏偏徐恩铭气数将尽,老巢不知被哪位英雄放了把火,多年积累烧得一干二净,一并葬送在火海中的还有称雄四海、王图霸业的春秋大梦!
杨桢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落霞屿,手起刀落之间,海匪的人头滚落尘埃。杨桢像是圈养多年的狼,一朝尝到血腥味,从骨头缝往外喷出血勇和杀意,仰天大笑道:“痛快!传令下去,谁要有能耐取了那姓徐的人头,老子请他去春风楼喝上三天三夜的花酒!”
一干亲兵的眼睛登时红了,嗷嗷叫着扑上前,裹着一身春雨杏花的温润气息,却活像漠北雪原上三天没吃肉的狼崽子。
然而遗憾的是,他们没能找到徐恩铭的踪迹。
杨桢犹不死心,他三年前在徐恩铭手里吃过大亏,自此之后杨统帅就不发春梦了,午夜梦回都是徐恩铭的影子,誓要将这老海盗碎尸万段。如今机会近在眼前,他哪容得徐恩铭脱身?
“找!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这老小子找出来!”杨桢恶狠狠地磨着牙,“老子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江南驻军将偌大的落霞屿搜了个遍,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夜色时,他们终于找到了——
落霞屿西面是一处窄窄的峡湾,临海建起深水大港,港里却只停了一艘船。那船的体型大得异乎寻常,船身覆盖装甲,间隙留有枪眼,甲板上立起四丈高的楼阁,外面挂着温香软玉的红萝帐,乍一看像是将宁州城里的春风楼凭空挪了来。
这是徐恩铭的座驾,当他乘坐着巨舰巡幸四海时,就像传说中的巨鲸分海而出,从训练有素的朝廷水师到穷凶极恶的东瀛倭寇都得退避三舍。
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借着火光,能看到高耸的桅杆上腾挪着两个人影。杨桢嫡系的亲兵性子急,发一声喊就要往船上冲,冲到一半,又被自家主将薅着领子拎了回来。
那姓杨的可能薅人脖颈上了瘾,两根铁箍似的手指合拢了就掰不开,沉声道:“小心有诈!”
亲兵闻言,立刻调起十二万分的警戒心,将那偌大的座船左右打量了一遭……也没发现“诈”在哪里。
他忍不住瞄了自家主将一眼,怀疑这位可能是在姓徐的手里吃过太多次亏,见着根草绳就当蛇惊了。
然而紧接着,只听“轰”一声巨响,那披红着锦的绣楼里凭空炸开一团大火球,火星劈里啪啦往外溅,几乎是落哪着哪,很快就将甲板和绣楼包裹在熊熊烈烈的火光中。
杨桢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脊梁骨都抻紧了。
徐恩铭是官府通缉多年的要犯,这一遭成了丧家犬,死不死的无所谓,但是桅杆上还有另外一人,这是“上头”点名要他带回去的,原话是“务必毫发无伤地接应回来,她少一根头发,你自己看着办”。
眼看这火越烧越旺,烧死了徐恩铭不打紧,万一再饶带上一个,他回头怎么交代?
杨桢急得浑身冒汗,从亲兵手里抢过铜吼,顾不上跟姓徐的虚以为蛇,开口就是:“你爬那么高干什么?左右这姓徐的是瓮中之鳖,跑不掉了,还不赶紧滚下来!”
杨桢这一声中气十足,又被铜吼放大了几十遍,连往来无踪的海风都被震得激灵了下,桅杆上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
左首的男人四十来岁,生得并不十分魁梧,唯独一只握刀的右手筋骨狰狞,关节比寻常人粗大了一圈。他抬起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冷森森地盯着对面的人,连讥带讽地笑了笑。
“常年打雁,到头来居然被小雀啄了眼,果然是不中用了,”徐恩铭悠悠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姓江的当年好歹也是东海上数得着的人物,怎么就沦落到给官府卖命的地步?”
被他盯住的人正是那方才扮作男装的女子,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黑衣人的天罗地网中撕开一条生路,只见她雪亮的剑锋和半边白瓷似的脸颊上溅满了血点,显然“撕网”的过程并不轻松。
然而她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不躲不闪地对上徐恩铭。
“说完了吗?”女子年纪不大,却颇有大将风范,垂着眼皮不正眼看人时,有一种冷冷的威势,“你败局已定,识相的赶紧自我了断,免得我再费一番手脚。”
此时,偌大的战船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火线蛇一样缠住桅杆,不紧不慢地往上逼近。桅杆顶上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大火,就像两头困在笼中的猛兽,爪牙瞄准了对方的要害。
“三年前,你麾下船队被灭,罪魁祸首就是那姓齐的小子——他因功受封‘靖安侯’,你却沦为替官府卖命的鹰犬,真是可怜……可叹啊!”
这徐恩铭不知是道听途说还是安了眼线,一介海匪,居然对朝中大事了如指掌。女子眼神微乎其微地一沉,脱口就是干净利落的四个字:“关你屁事!”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在来去无痕的风声中袅袅盘旋,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近前,手中软剑旋出一团白光,直奔要害而去。
徐恩铭还要再说,被她剑风当胸一逼,只得将未竟的冷嘲热讽暂且咽下。他手生得粗壮,刀使得也凶猛,大开大合之下,居然将周身要害护得风雨不透。那女子的剑锋递不进去,却并不显得焦躁,忽然勾住桅杆腾空而起,以一只绷紧的脚尖为圆心,当空画了大半道弧线,剑尖被劲风震荡,浑不受力地荡了起来,灵蛇似的攀住刀锋,继而一路向上!
徐恩铭没料到她还有一手,仓促间连退两步,这才挥刀震落剑锋。然而这一退,就把他自己逼到了桅杆尽头,偏偏眼前的劲敌得理不饶人,软剑抽风似的穷追不舍,叮叮当当一阵响,竟是将他往死路上逼。
徐恩铭脸色一沉:“丫头,你别欺人太甚——当初‘江滟’这两个字在道上也算响当当的名号,你如今却帮着官兵打压自家兄弟,传出去不怕被人唾弃吗?”
他说话时分了神,被“江滟”瞅准了破绽,剑锋突然撕破刀光的防御圈,在他衣襟上挑出一道浅浅的白印!
徐恩铭动了真火:“姓江的!”
“‘江滟’已经死了,我姓江,叫江晚照,”江晚照轻声细语地打断他,“还有,谁跟你是‘自家兄弟’?三年前,你纵容倭寇劫掠东南鱼米之地,沿路烧杀劫掠、淫辱妇孺——跟你称兄道弟?我怕哪天走在路上被雷劈了!”
徐恩铭被她怼得张口结舌,脸颊抽搐了好一阵,才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失敬失敬,看不出来,原来江姑娘还是一位急公好义的女侠……您这么恩仇分明,怎么不替自己船上那千八百个兄弟报仇雪恨,反倒给仇人当上马前卒了?”
江晚照眼角微微一跳,没吭声。
徐恩铭好不容易逮到反攻倒算的机会,一时得了势,登时将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听说当初那靖安侯乔装混入船队,在你身边潜伏了半年之久,你都懵然未觉……怎样,这朝廷一品军侯的滋味,是不是格外销魂?”
江晚照不知被他这番话弹中了哪处软肋,面上虽然不显,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一哆嗦不要紧,原本密不透风的剑势立刻露出小小的破绽。徐恩铭深谙蹬鼻子上脸的要义,蓦地大喝一声,宽背砍刀当头劈落,刀背上的铁环被风声震荡,泠泠地响成一片。
江晚照后退一步,全身被刀锋笼罩,看似在劫难逃。谁知电光火石间,她飞快一抬手腕,巴掌大的袖箭故技重施地飞了出去——而且还是三连发!
这一下猝不及防,徐恩铭避开了前两箭,却被第三只小箭凑了个正着。那箭头是用精铁打造的,铸成三棱锥的模样,极其锋利,从右眼钻进去,一只眼珠当场报废。
徐恩铭痛嚎一声,像是被逼到极致的野兽,眼角往外淌落血泪,他却不管不顾,刀锋全力下压,就算死也要先把江晚照劈成两截。
江晚照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她在得手的瞬间已经纵身后跃,可惜还是没能完全躲开这老海匪濒死反扑的一击,那刀锋斜斜从她颈间划过,脆弱的要害被切瓜砍菜般挑开,炸开一线细细的血痕!
江晚照眼神瞬间茫然了下,蓄势待发的力道无缘无故地松了,落地时一个踉跄,居然没站稳,直接从桅杆上跌了下去!
底下的惊呼声登时连成一片,又被呼啸过耳的风声淹没。这时,如果有一只眼睛从高处往下俯瞰就会发现,那一瞬间,江晚照飞快涣散的瞳孔里掠过幢幢暗影,就好像这些年的痛苦、怨愤和绝望在这短短的顷刻间斗转星移过一遭。
“我不能死,”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她的体温越来越冷,意识却清晰的尖锐:“我的仇,我的恨……还没有报!”
她在半空中竭力仰起上身,似乎想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生机,然而下一瞬,她在官兵大呼小叫的惊呼声中落入乌沉沉的海水。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所有的恩怨情仇、流离憾恨,都被埋没在冰冷的海水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