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
眼看她一条腕子要交代在这儿,天光陡然暗了下去,两道人影闪身而入,一个撞开江晚照,另一个间不容发地架开刀锋。
江晚照脑子眩晕得厉害,忙用力一咬舌尖,借着满嘴的血腥味强行掰开脑浆。她睁眼望去,只见身前站着个人,虽然背对着她,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记,但江晚照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她直面倭寇刀锋时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却剧烈战栗起来,活像秋风中一把萧瑟的枯叶。
那半路杀出的二位脾气约莫不大好,压根没有搭话的意思,分工明确地迎上前——一个撂倒倭寇头目,一个拿下暗箭伤人的壮汉。那壮汉还想濒死反扑,杨桢反手扭住他小臂关节,颇有技巧地一拉一拽,只听“喀拉”一下脆响,壮汉几乎咬碎了牙,才将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强行咽回去。
杨桢将人丢给亲兵,回头见齐珩横剑斜拍,已经干干脆脆地击昏倭寇。他于是将满地狼藉的烂摊子丢给麾下副将,径直走到江晚照跟前,上上下下端详过一遍,问道:“怎么,受伤了?”
江晚照埋着头,拔出两根比牛毛还细的小针丢在地上,随手拽过衣袖遮掩住针孔:“没事……不小心被狗啃了口。”
杨桢眼睛贼尖,瞥见丢在地上的银针,眉头当即一皱。然而眼下兵荒马乱,他不方便刨根究底,于是转身道:“这些倭寇胆大包天地潜入宁州城,所图必定非小,末将这就将他们押回大营严加审问!”
杨统帅和靖安侯打小不对付,每每见面都少不了鸡飞狗跳。但是牵扯到正事,杨桢绝对不敢吊儿郎当,征得了齐珩同意,就要将一干绑成糖葫芦的倭寇押回大营。
江晚照跟杨桢的亲兵要了壶凉水,不由分说地浇在头上,云里雾里的脑瓜子总算清醒了些。她默不作声地跟在杨桢身边,本打算浑水摸鱼偷偷溜走,谁知脚步刚一动,齐珩的声音已经如影随形地追来:“……站住。”
江晚照不由自主地一僵,和杨桢同时站住了脚。
杨桢若有所觉地瞥了她一眼,旋即转过头,难得对齐珩露出好脸色:“齐帅远道而来辛苦了,不如先回大营,末将为您接风洗尘?”
齐珩没说话,像是无师自通了“千里透视”的本事,目光越过杨桢,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晚照身上。
江晚照情知躲不过,木着一张脸走出来……而后依照礼节膝盖挨地,将被热血烧得滚烫的面孔埋进冰凉的手背里:“……卑职江晚照,见过齐帅。”
她看不清齐珩此刻的表情,只感觉对方的视线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头顶盘旋,良久才道:“免礼。”
江晚照没动。
不是她不想起身,而是毒针连着惊天动地的噩耗,将她整个人劈了个外焦里嫩,从头到脚又僵又麻,实在动弹不得。
幸而杨统帅极有眼力见地搀了她一把,才没让江晚照原地化作一具“负荆请罪”的雕像。
只听齐珩淡淡地问道:“听如松说,你在落霞屿一役中受伤不轻,现在没事了吧?”
江晚照下意识摸了把捂得严严实实的脖颈,低声道:“没事。”
她本想再接一句“承蒙齐帅关爱,卑职感激涕零”云云的场面话,然而转念一想,就算她勉强自己说出来,齐珩也未必信,到头来不过是恶心了别人又恶心自己,干脆闭紧嘴,勤勤恳恳地扮起人肉桩子。
齐珩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宁州城潜入倭寇”的消息很快传到宁州知府耳中。这位父母官姓耿,名绍忠,名字取得精忠报国,反应却很迟钝——倭寇都被绑回江南大营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到风声,一张瘦如猴腮的苦瓜脸登时没了人色。
倘若只是倭寇作乱也就罢了,偏偏惊动了一个江南统帅和一个四境统帅,而他这个宁州父母官还被蒙在鼓里,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万一传到言官耳中,一个“尸位素餐”的罪名决计逃不掉。
这位越想越心惊,偌大的府衙呆不住,赶紧驱车前往江南大营,打算向“代天巡狩”的靖安侯亲自解释一番……然后毫无意外地吃了闭门羹。
不管历朝历代,文武不和都是题中应有之义,大秦也不例外。不过本朝的情况尤为特殊些,因为开国圣祖昭明女皇是凭长刀打下的江山,对武将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以至于大秦立国之初,文官团体倍受打压,险些翻不了身。
这种情况延续了昭明和熙元两朝,直到先帝才有所缓和。
虽然文官地位有所提升,和武将的梁子却是越结越深,其中宁州知府耿绍忠和江南统帅杨桢就是一对“将相不睦”的绝佳典范。
齐珩不必问前因后果,单看杨桢听到“耿绍忠”三个字后一脸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就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不慌不忙地开口道:“宁州知府耿绍忠出身当地世家,嘉德十五年中了进士,在宁州城也算根深叶茂——你驻守江南这些年,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应该没少受闲气吧?”
杨桢皮笑肉不笑地一挑眉,就要说话。
齐珩却在这时“噢”了一声,面露恍然:“也对……以你的脾气,哪肯吃哑巴亏?应该是这位耿知府受气的时候更多吧?”
杨桢用鼻子轻轻喷了口气。
齐珩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耿绍忠再有不是,毕竟是宁州城的父母官。你驻守江南,少不了和他打交道,就算看不过眼,又何必闹得这么僵?”
杨桢皱了皱眉,罕见地没有怼回去。
不是他突然转了性,而是他听出了齐珩的一番好意——说这话的人是“杨桢的总角故友”,而非“四境统帅”。至于他规劝的内容……姓杨的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将好心当成驴肝肺。
杨桢沉着脸倒了杯茶,拿出“大碗喝酒”的豪迈劲一口灌下,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你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多想想自己……看你今天那着急忙慌的样,知道的你是怕倭寇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担心那姓江的呢。”
他语带双关,是讽刺,也是提醒。齐珩垂落眼帘,就像不知冷热似的端起滚烫的茶杯,直到指尖烫得微微发红,他才沉吟再三地开了口:“我想把她调到麾下。”
不用他解释,杨桢也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一口热茶尽数孝敬了嗓子眼,咳得泪花都出来了。好半晌,他艰难地喘匀了气,用手背抹去眼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你是认真的?”
可能是他把惊愕表现得太明显,齐珩曲起一根手指抵着茶杯杯口,无意识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似乎是在斟酌怎么解释。
“此次南下,陛下命我彻查倭寇与东南海匪勾结一事——她曾在徐恩铭麾下蛰伏多年,总好过我们没头苍蝇似的无的放矢。”
杨桢原本还一声不吭地听着,听到后来,实在忍不住,短促地“哈”了一声。
齐珩的视线立刻冷冷转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杨桢往椅子上一靠,肆无忌惮地翘起二郎腿,“只是有点感慨,您这是不放过一点可利用的价值,如此刮地三尺、敲骨榨髓,实在令人佩服!”
这话刺耳得很,聋子都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嘲弄之意。里里外外的亲兵尽数变了脸色,唯恐这没眼色的货得罪了四境统帅,再来一出“拔刀相向”。
幸而齐珩没跟这狗怂脾气的发小一般见识,回头唤来亲兵,让人去给还等在大营门口的耿知府带几句话。杨桢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发现这位态度很和气,用词很委婉,内里的深意却不大客气:倭寇潜入宁州城,你这个父母官难辞其咎,这时候就别惦记起什么幺蛾子了,赶紧清查城中奸细才是要紧。
杨桢心里莫名舒坦了些,只见齐珩转过身,淡淡道:“走吧。”
杨统帅一脸懵逼:“走?去哪?”
齐珩负手身后,用剑鞘轻拍了拍肩背:“去会会那几个东瀛倭寇。”
耿绍忠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江南大营门口站了半天,末了连靖安侯的毛都没捞着一根,只得了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
然而他颇有城府,天大的怒气也不敢当着齐珩亲兵的面发作,只是阴恻恻地盯了眼大营方向——恰好这时一阵风卷过,不知是错觉还是煞有介事,呼啸的风声中竟然裹挟着声嘶力竭的惨嚎。
耿绍忠神色倏变,到底没敢停留,转身急急忙忙地去了。
此时的江南大营,江晚照来不及换下那身七零八落的外裳,直接来到关押倭寇的营帐,见面二话不说,拎起一桶凉水就当头浇下。
这帮倭寇刚被江南驻军的兄弟热情洋溢地招呼了一顿,那水里又掺杂了大量的盐分,两下里凑到一处,营帐里登时响起一片鬼哭狼嚎。
江晚照拍了拍手,随口问道:“他们招了吗?”
负责拷问的兄弟是杨桢身边的亲兵首领,当日也曾跟着杨统帅一起攻上落霞屿。他亲眼目睹了这姑娘放倒匪首的一幕,又眼睁睁看着她从阎王殿挣扎回来,对江晚照很有些佩服。闻言,一五一十道:“还没……这几个倭寇嘴硬得很,不过没关系,哥几个有的是时间,陪他们好好玩玩。”
江晚照小臂上的针孔时麻时痒,虽说没大碍,总是怪闹心的。她毒伤缠身,看着倭寇的眼神便越发慈祥,几个负责拷问的亲兵不约而同地毛骨悚然,齐刷刷后退一步。
被她盯住的倭寇也想后退,可惜被绑在木桩上,退不了。只见江晚照从怀里摸出一副卷轴,展开后,上头绘了山峦地势,乍眼看去像是某座山脉的地形图。然而那地图又和寻常所见的图纸不同,代表山峰的弧线下排满密密麻麻的圆圈,瞧得人眼晕。
江晚照凑近了些,和蔼可亲地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地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
倭寇被她盯得一哆嗦,只觉得这位看自己的眼神和那肉屠子看待宰肥猪的眼神颇为神似。然而他毕竟悍勇,被人用眼神凌迟了一轮,居然能梗着脖子扭过脸,作出不屑一顾的神气。
江晚照耐性不大好,默数三下没等到回应,于是回过头:“几位兄弟,能帮个忙吗?”
几个亲兵像是嗅到危险的小兽,用眼神互相推诿一阵,领头的亲兵硬着头皮问道:“帮什么忙?”
江晚照弯下眼角,水杏眼里闪着意味深长的光:“把他绑在长椅上,我给这位倭人兄弟准备了份‘大礼’。”
领头的亲兵领教过江晚照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本事,唯恐这姑娘一个心气不顺,将准备好的“大礼”提前用在自己身上,赶紧按照她的吩咐将一干倭寇安顿好。末了有点心慌气短,小心翼翼地问道:“江……江姑娘,你打算做什么?”
江晚照从营帐门口提了个木箱进来,不大,顶多三尺见方。里面似乎塞了活物,时不时发出“扑棱棱”的响动。
亲兵首领顶着一头懵逼的雾水,眼看她将木箱一侧的拉门打开,不由分说地抵在倭寇胸口,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忍不住问道:“江姑娘,这是什么?”
江晚照:“逮了几只耗子,顺手塞里面了。”
亲兵首领:“……”
这是什么奇怪的癖好?
紧接着,让他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只见江晚照摸出一支火折,抵在木箱另一端。那箱子的构造颇为特殊,一侧是木头做的拉门,另一侧则镶了铁片,铁器受热,温度急剧攀升,箱子里的老鼠禁不住火烧火燎,吱哇乱叫作一团。
那被绑着的倭寇察觉不妙,也跟木箱里的耗子一起嚎叫起来。
江晚照十分温柔地看着他:“我再问你一遍,这地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
倭寇本就瘦削的脸越发绷紧,盯着江晚照的眼神像是看着八辈子的仇人。江晚照不以为忤,悠哉游哉地说:“再过一会儿,这箱子里就待不住活物了,耗子为了求生,会到处乱咬。”
倭寇“威武不能屈”的脸色登时变了。
“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耗子会在你胸口上咬出一个洞,然后钻进血肉,将你的心肝肺脏一点点吃干净,”江晚照用柔情似水的语气,描绘出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不过放心,这耗子个头不大,应该会给你留点残渣废料,不至于死得太快……”
倭寇脸色煞白,看上去快吐了。
江晚照屈指在木箱上轻敲了敲,里头的耗子受到惊吓,窜得越发欢实。倭寇的瞳孔惊恐地凝紧,只见江晚照收敛了笑意,冷冷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这地图上画的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