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从

第二章 何从

邯郸城依邯山而建,处在山南末梢,按古语解释山末为“单”,加上城郭从邑,故名邯郸,自从赵敬侯元年将都城从中牟迁来,邯郸便开始做了赵国国都,经过近百年发展,邯郸已经成为近十万户的大城。wenxueMI.coM赵国地处北陲,再向北就是胡蛮之地,同时国境内也有很多胡民,胡夏交错而居,造就了赵国与中原众多诸侯国不同的豪壮风气。邯郸作为赵都,更是豪士云集,而苏齐正是这样一个豪壮之人。

闷声坐在颠簸异常的马车厢里,苏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坐在主座上、闭着眼一声不吭的少年,几次张了张嘴,可最终都没说出话来。苏齐是平原君的贴身侍卫,而他面前这个疲惫不堪的少年就是当今赵王三弟、六年前被先王封为平原君的赵胜。赵胜确实累极了,由于王叔祖安平君赵成去世,他已经代替大王赵何在赵成灵前跪了整整七天,所以现在坐在马车上,他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将身体软软靠在绷着麋皮的靠板上闭目养神。

“公子,咱们不如先回府歇息歇息,梳洗整装以后再去王宫也不迟。”

看着赵胜委顿的样子,苏齐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劝了一句,六年前他奉先王之命担任赵胜的贴身侍卫,可以说看着这个才十七岁的贵族公子长大。所以他与赵胜虽然有仆主之别,但是心里那份感情却不能单单用主仆名分来形容。赵胜累极困顿,刚才从安平君府出来时甚至昏厥了片刻。想到这些,苏齐心里就像被利刃扎着一样难受。

“嗯?回府……”赵胜微微睁开眼茫然得看了看苏齐,接着又仰身靠在了靠板上,懒懒的说道,“我没事,歇一歇就好。今天大集群臣,虽说是大王的命令,但是谁还能不知道这是李兑的主意?李兑刚刚正式做了相邦,虽说不会拿我怎样,但去晚了终究不好。”

“啊?”

苏齐登时张大了嘴,不认识似的向赵胜看了过去。公子难道累糊涂了?他向来谨小慎微,怎的今天竟说出这样敏感的话来?

相互熟极了的人往往能从对方不经意的话中发现他与以往的区别,然而苏齐却永远也不可能想到赵胜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坐在苏齐面前的人确实是平原君赵胜,然而这个“确实”却要打些折扣,因为他虽然拥有赵胜的躯壳,但灵魂却是一个来自于两千多年后、西元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客。

前世里他是一个年轻的会计师,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机缘巧合下灵魂穿越时空进入了过劳死的赵胜体内。在通过赵胜的记忆得知自己的新身份后,他虽然浑身酸痛疲乏,但心里却欣喜异常。他在前世里并没有记住多少历史知识,但却也知道平原君赵胜是战国四公子之一,而这个“公子”的称谓根本就不是后来封建社会里那个已经被人叫烂了,是个男人年轻点就可以被尊称的“公子”所能比的。战国时的“公子”指诸侯之子,按封建社会的标准应该是王爷。这个身份意味着,即便你什么也不做,这辈子也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然而兴奋仅仅是片刻的事,紧接着他就高兴不起来了。且不说他因为不知道现在离秦朝统一六国还有多少年而无从应对,单说赵胜此时的处境就足以让他大伤脑筋:赵胜的父亲就是那位因胡服骑射而名垂史册的赵武灵王,这位铁血雄主一辈子金戈铁马,傲视群雄,然而最后却因为爱情做了件糊涂到了要他命的事。六年前赵武灵王的王后吴娃病逝,赵武灵王悲痛欲绝下,竟然不顾群臣的极力反对废长立幼,将王位禅让给了他的次子,也就是吴娃的亲生儿子赵何。

废长立幼自然引起了长公子赵章的不满,三年前赵章和大夫田不礼合谋造反,准备假借赵武灵王的命令把赵何引诱到沙丘宫杀害,由于计划不周,被相邦肥义提前察觉。肥义是个忠臣,当年赵武灵王废长立幼时他极力反对,但是当废长立幼成为事实后,他又尽心竭力辅佐赵何。知道了赵章的阴谋后,肥义不顾李兑一众大夫的苦劝,毅然只身前往沙丘宫劝说赵武灵王和赵章,最终死在了田不礼的手里。

肥义之死成了赵国大乱的导火索,本来就对“胡服骑射”不满的大司马安平君赵成借机兵围沙丘宫,不但杀了赵章和田不礼,而且还活活饿死了赵武灵王。赵成是赵武灵王的叔叔,同时又是赵国宗室族长,在赵国位高权重,亲信众多,虽然做了弑君的事,但是却没有人敢于反对,再加上大王赵何年幼,大权便落在了赵成一个人的手里。赵成独掌大权后重用亲信,排除异己,视大王赵何如同傀儡玩偶,致使赵武灵王苦心培养出的能臣良将纷纷逃往他国。赵国势力自此一坠千丈,仅仅与秦国一战就被迫割让了十七座城邑。

大概是心中有愧,赵成一年前重病不起,然而重病之下,他依然不肯放权,竟然强迫大王赵何任命他的亲信李兑为假相,并封为奉阳君。赵成死后,李兑全盘接手了赵成的势力,为了稳固权柄,拉拢赵成一派宗室,居然强迫赵胜代替大王赵何执孝子礼为赵成跪灵。先秦时礼仪繁杂,孝子跪灵要麻衣素食、几乎不眠不休,平原君赵胜富贵窝里长大的贵公子,哪里受过这个罪?再加上他清楚赵成是自己杀父仇人,又累又恨下,一息轻灵便归了虚无。

“为仇人戴孝,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胜心里很不是滋味,邯郸城哪里是什么富贵窝,分明就是个无形的大牢笼。自己的这位前身虽然是个贵公子,但是生活的还不如一介草民,一介草民完粮纳税后只要不赶上战争,好歹还能落个自由,可贵公子虽然锦衣玉食,但是却连起码的尊严都保不住。

赵胜虽然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没有男人的尊严,所以坐在马车上,他一直在思考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他对先秦历史并不了解,无从知道李兑的最终结局,然而有一点却很明显,李兑能大权在握,那就说明他绝不是庸人,他敢于羞辱王室,强迫赵胜为赵成守灵,虽然表面上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是在向赵王示威,同时也是压服异己的手段。这样一个人,要想取其而代之,别说赵胜一个没权的公子,就算加上赵王,恐怕也绝非易事。

“咱不过是借了他的身体罢了,何必学别人做什么忠臣。”

赵胜不由苦笑,他虽然占据了平原君的身体,并且保留了平原君几乎全部的记忆,但是却并没有继承他的感情。好容易能再活一辈子,何必为了一点感情也谈不上“大王哥哥”去做找死的事。然而就算不做忠臣,但也不能继续这样受屈辱吧?

赵胜皱了皱眉,他本来没什么大志向,然而再世为人,却做了个不在牢狱里的“囚犯”,绝非是他所愿。到底该怎么办?难道学项少龙寻秦?赵国的公子哥去寻秦!那不纯粹是扯淡嘛。赵胜陷入了沉思。

赵胜自在那里想他的心思,一旁的苏齐却坐不住了,在他印象里,赵胜一向谨小慎微,虽然明知李兑专权架空大王,但是却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说过哪怕一句。刚才赵胜明言李兑专权,虽说是累极了的气话,但又何尝不是拿自己当心腹才敢说的呢?

主辱臣死!苏齐顿时热血沸腾,“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赵胜面前,双手一拱沉声说道:“公子,苏齐不才,愿请命击杀李兑,归政于大王!此事苏齐一体担当,绝不拖累公子。”

“你……小点声。”

赵胜被苏齐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坐直身子诧异的看向跪在面前满脸悲愤的苏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先秦的人都这么任侠吗?为什么就不考虑考虑后果?赵胜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幅可怕的景象:血流成河,尸积如山,这景象让他的的心脏“突突”地狂跳了几下。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的环境里,但是发达的传媒却让他清楚战争的可怕,现在赵成的势力已经被李兑全盘接手,这些人占据赵国朝堂大半,先不说成功击杀李兑可能性有多大,就算苏齐真能杀死李兑,虽然可在一时之间解除心头之恨,但到时候赵国各派势力必然重新洗牌,那种局面下赵国必然大乱。赵国是个四战之国,周围群雄窥视,要是出现乱局,又缺少能臣良将,必然有人趁虚而入,到时候战端一起,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这种为了个人私恨,为了统治者争权而让成千上万老百姓陪葬的事,赵胜实在做不上来。

“公子,我……”

苏齐不是傻子,当然听得出赵胜拒绝的意思,然而他此时血涌上头,终究不甘心,他抬起头来还想再争,但却见赵胜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苏齐……你小点声。”赵胜知道苏齐与自己不同,有他的历史局限性,然而赵胜虽然有千种理由驳斥苏齐的鲁莽,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打击他的忠心,只得温言说道:“我岂能不知道你为国的一片忠心。可是你想想,现在的赵国,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一个可以信任依靠的人?刚才那些话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提,就当从来没说过好了。”

赵胜这样说倒不是收买人心,通过平原君的记忆,赵胜知道自从赵武灵王死后,赵国境内,甚至平原君府内,真正忠心对他的只剩下了苏齐一个人,苏齐刚才那些话虽然莽撞,但是他肯定知道自己不管能不能成功击杀李兑,最终都不可能再活下去,这是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啊。赵胜又怎么忍心让他无谓的去送死?赵胜屏息细听,马车厢外风雨声大作,其中还夹杂着马蹄声和车轮与石板路面碰撞发出的“吭吭”声,车吏许五正在顶着雨赶车,应该听不见刚才车厢内的对话。赵胜的心多少放下了一些。

“嘿——”

苏齐仰头愤然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身无力的坐在了座中,赵胜对他以诚相待,他又怎么能不示赵胜以忠?可是他始终心有不甘,愤愤然之下无从发泄,猛然捏拳向车厢壁砸了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寸厚的檀木厢壁竟然裂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纹。

马车在王宫城门外停了下来,城门楼下早有寺人举着簦伞、踏着地上的水花跑了过来。苏齐服侍赵胜下了马车,等寺人迎上来后便钻回了车厢里。雨实在是太大了,他一个平原君府的侍卫没有资格随主人进宫,也只能留在车厢里躲雨。

赵国王宫在邯郸城东,方圆里许,亭台相连,广厦遍布,气势恢宏,是三十多年前五国相王时赵武灵王所建,就像赵武灵王的性格一样,整座王宫粗朴而又雄浑。敞阔的王宫大殿内,群臣毕集,分坐在大殿两侧,似乎朝会早已开始。

“看样子有我没我都一样。”赵胜心中暗道。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赵胜驱步入殿,双手一抖袍角,像模像样的向着大殿深处高高的御台跪了下去。

“臣赵胜叩见大王。”

“……起来吧。”

年轻的大王赵何今年还不满十八岁,上唇刚刚挂上浅浅的绒毛,此时正面带愠色慵懒的斜坐在御案后边,细白的双手无聊的把玩着一块玉璧,就好像眼前的朝会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他抬眼看见赵胜跪在面前,先是满含愧疚的欠了欠身,但是随即目光又黯淡下来,斜身靠在御案上,懒懒的抬抬手赐赵胜平身,接着便打了个呵欠,又低头摆弄起了手中的玉璧。

“安平君大葬劳公子辛苦,请入座。”

赵胜礼毕,跪坐在御案下左手首席上的相邦李兑微微颔首,高声请赵胜入座。李兑已是四十五六岁年纪,儒雅气派,高挑清瘦,然而底气却很充沛,虽然殿外雨声“噼啪”,但他的声音在诺大的大殿内四处回荡,却异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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