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擦肩

“杰森，把达米安送回去吧，就说是你找到他的。”

伊娃娜叹了口气，理了理怀里男孩儿的短发茬，然后将达米安送进杰森机械性地向她伸出的双臂中。她看着青年有些僵硬且迟缓地接过他的弟弟，放心下来，扭过头轻轻冲着比扎罗笑了一下，

“你该是和克拉克那家伙有些关系，也许过段日子我会去见见他。”

女人的笑容很浅也很苍白，那双原本应该属于年轻人的浅灰色眼眸里透着从内而外难以形容的莫大疲惫。

她越过面前的人，和杰森擦肩而过，朝着自己的公寓门走去。

伊娃娜又能说些什么呢？

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是的，杰森，我就是你多年不着家的姐姐，惊喜吧，我还活着，真抱歉当年一不小心被炸得七零八落，哦对了，孤独堡垒里的身体里没有意识，我才是真的，怎么样？厉害吧，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就问问我吧，随便问点儿什么……

伊娃娜知道她会先这样解释又解释，然后杰森会提一大堆他觉得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多年以前的问题，接着满含期待地等她翻遍了那些已经被时间锈蚀得千疮百孔美好回忆再佯装轻松地答上……最后那男孩儿会劝自己相信面前的人就是那个离家多年的老姐，再然后，杰森也许会抱着她喜极而泣。

剧本总是这样，不是吗？

你过得好吗？他一定会这么问。

是，我过得还不错。她也会这么答。

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很多，我们坐下聊吧。

然后她会请男孩儿和他的同伴们进屋喝杯咖啡，把达米安身上的伤料理好，再进行一番时隔多年的充满感伤与怀念气氛的详谈，她也许还会盯着窗外的雨幕发会儿呆，这时杰森会说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最后的最后青年会被急着找儿子的大蝙蝠催着把达米安还回去……

但事实上呢？

她过得好吗？

不，她过得很不好。

她经历了些什么？

她该死的经历了别人几辈子都不会经历的操蛋事，然后拍拍屁股把同伴和朋友抛在脑后自己溜之大吉。

伊娃娜强撑着被哮喘、贫血、刀伤与冷雨和污水摧残了一整天的身体一步步走向她在这个世界的栖身之所，她的脚步很慢很慢。

她已经很累了，累到不想再不厌其烦地向家人证明自己是谁，也累到无力去配合着演一场只为了让所有人都欢喜释然的回归大戏。:

杰森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看着她和他擦肩而过，却再没得到她的一个眼神。

青年看着女人一步步地往前走，然后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他觉得永远都抓不到她的哪怕一个背影。

记忆中，那人好像总是这样，杰森想着。

从他他妈的疯了似的赶往黎巴嫩找妈妈而掉入小丑的圈套，最后她为了他在库拉克被那个泡过化工池子的油漆脸被打得丢了半条命，或者更早更早以前，早到他第一次迈进韦恩大宅，早到她这个混蛋为了他是否能成为罗宾而和大蝙蝠大打出手，更早到她这个姐姐跟着她逃家的混蛋弟弟在夜里从犯罪巷一路走回韦恩庄园，太多太多次……

他们的老姐，那个笑容温和喜欢调侃他们的老姐，那个金色头发的混蛋总是孤零零地面对着前方她从不愿意让他们知晓的所有冰冷与残忍、腐朽与肮脏，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包容着他们全部的过错与任性，收拾着那些烂摊子。

真拿你们没办法，她总这么说，然后粗暴地揉乱他们的脑袋，在最需要的时候挡在他们前面。

那时杰森以为她的背脊永远都会那么挺拔，永远都不可摧折，所以理所当然地挥霍着自己任性的权利，和布鲁斯争吵、和兄弟们打架、去黑面具那做卧底然后成天成天不回家……

因为他曾被名为老姐伊芙的存在那样深深地爱着，那不是兄弟们没完没了的争吵打闹，也不是蝙蝠侠永远口是心非时时监督提醒的鞭策，更不是年幼时亲生父母带着恶毒咒骂与生活肮脏的可悲施舍。

伊芙对于他，对她所承认的家人，是那样毫无保留地、倾尽一切地爱着。

在她之前，杰森·陶德从没想过，原来他这条卑微肮脏地跌在犯罪巷里的落水狗是有资格被这样温柔地爱着的，原来地球上有那么一个家伙甘愿为他扛下小丑砸下的所有撬棍，拿自己的鲜血毫无怨言地为他所有的愚蠢与任性买单。

“你是我弟弟啊。”

那家伙可以替他这混球去死，只为他能有个机会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可他把她推进了深渊。

杰森往前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心里的跳动着的火焰瞬间熄灭了，他打了个冷战，从头冷到了脚。

是啊，到了现在，他还有什么资格凑近她、甚至是拉住她？

回忆像一把尖刀，直从心底剜下一块儿去。他的噩梦里从不是小丑的撬棍，而是少女的血，和他自己。

“伊、娃、娜！”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解释一下，你就快死了这件事！”

杰森记得他咄咄逼人地一定要问个明白，他生气、焦急、没有办法，所以他将自己全部的无能为力宣泄在她身上，好像她所承受得还不够多似的。

“是我不可信任吗？”

“还是你他妈的在照顾我的情绪？”

“自以为是地以为向我保密就是保护？！”

他一句句歇斯底里地发着疯，在蝙蝠洞里，所有人的面前，让她所珍视的一切吵成了一团。

是他，让这一切成为了少女临死前能回忆的最后一幕。

她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

这是他的错。

杰森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任由前面的人打开房门，走进去，然后咔嚓一声，机芯转动，门在他面前不远处关上。

一门之隔，仿若天堑。

**

“所以……就这样？”

在旁边看了半天插不上话的亚马逊女武神挑了挑眉，她显然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不过见到同伴的低落，她还是拍了拍杰森的肩表示安慰，“我们之后还要监视她吗？”

“不，不用了。”杰森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我需要去一趟蝙蝠洞，把达米安这小子给……”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刚刚伊芙走进去的那个屋子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地上。

不好。

一直桀骜张扬的青年脸上露出几人从未见过的惊慌，他急得把怀里的达米安往比扎罗身上随手一塞就冲到了伊芙门前，克制着自己一脚把门踹开的冲动，以堪称温柔的技巧掏出腰间的匕首把门锁给撬了开来。

阿耳忒弥斯发誓她从没见过杰森这家伙对一扇门这么温柔过，真的。

不到十秒后，杰森一把推开门，瘦削的女人正倒在门厅的地上，身体整个蜷缩起来，还在不停地打着冷战，她身边的黑猫急得炸了毛，但并没有抗拒他们进门的动作。

该死的。

杰森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伸手一摸，伊芙身上烫得吓人。

阿耳忒弥斯紧跟在他后面踏进房间，皱了皱眉，“送她去医院？就她这小身板，放着不管会出问题的。”

“不，她不想这么快暴露。如果现在去医院，很可能会引起蝙蝠侠的注意。”青年想也没想下意识地答道，他蹲下身轻轻将人抱起来往里面的卧室走去，“小阿，你帮我给她换身衣服，顺便检查下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伤。”

阿耳忒弥斯闻言调侃，“我怎么不知道杰你还有这么体贴听话的时候。”

桀骜不驯的暴力义警抱着人往前走的身影顿了一下，难言的寂静里，高大的女武神好像听见了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

“如果我以前也能…这样就好了。”

杰森依旧抱着怀里的人，动作称得上小心翼翼。

太瘦了。

隔着一层柔软苍白的皮，杰森摸到女人肩背上瘦得突出来的骨头。伊芙和他记忆里的并不是同一个模样，这具陌生的身体瘦得吓人，他甚至害怕自己稍一用力这副身体就散了架，痛恨起他这双手常年和刀匕枪支为伍，早已染满了罪犯们的污血洗也洗不干净。

青年把人轻轻放到床上，然后像被烫了似地赶忙收回手。

他知道半年多前自己找回的“伊芙”还在孤独堡垒里躺着，可心里有个声音正不顾一切地嘶喊着告诉他理智还没证明的真相——这就是伊娃娜·韦恩，是老姐伊芙，是他找了很多很多年的金头发的混蛋。

凶戾暴力的义警红头罩一直动荡不定永远都无法填满的内心突然安静下来。

伊芙这家伙大概又经历了许多许多他不知道她也不会说的操蛋事，根据这些年他所追查到的东西，他这难熬的十年只不过是她庞大且孤独的旅程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瞬间。

但这一次，他会守好她的。

不惜余力，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