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相知
我本以为我会被安排在皇宫的客所,却未曾想,燕皇不顾礼法,竟将我安排在了芙蓉宫的便殿,而这芙蓉宫乃是谢韫的居所。
外男不得入后妃居所,因此阿祁被安排在了别处。和阿祁分别前,我抱住他,宽慰道:“别担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
阿祁叹息一声,松开了我,眉目间满是忧色。他嘴唇动了动,沉默片刻后艰涩地开口:“对不起。”
“阿祁,别这么说…不要内疚。相信我,我们很快就能出宫了。”
“夫人,快走吧。娘娘已经等你许久了。”内监催促道。
我只得和他分别,旋即便去芙蓉殿了。
芙蓉殿内,谢韫正坐在窗下修剪花枝。见了我,她也未曾放下剪刀,只是朝我浅浅一笑,道:“你来了。”
我应声坐在她身旁,问:“这是什么梅花,为何开得这么早?”
“我也不知道。是皇后送的。”
“你和皇后关系很好吗?”我疑惑道。从前我看过一些话本子,里面也讲了不少宫闱秘事。只是那里头的宫妃,大多都是水火不容,相互勾心斗角的。
“不算好,但也不算差。我同她并没有什么龃龉。”
我便不再问了。
她放下剪刀,道:“我其实并不打算去礼佛的,礼佛一事是陛下提起的。我原来不知道是何故,今天瞧见了陛下望你的眼神,我才知晓,他是为了你。”
我不知该回些什么,于是便沉默着。
“我知道,你并不愿意留在宫内,只是皇命难违。暂且忍耐些时日吧,近些日子我已经在准备礼佛之事了。若是能快点结束,你便能快点回到侯府。”
“多谢。”我不由得低低叹息,“可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一次陛下他假借礼佛之名召我进宫,那下次他便会有别的理由召我进宫。其实,我与陛下只见过几面,我知道,他一定是看上了我这张脸,再加上我是先朝皇后,大约是这种征服的快感让他不愿放过我。”我平静地分析着。
“那倒也未必。毕竟,感情是这世界上最难说清的东西。”她的眉间笼上了愁绪。
“对了,你为何,会成为陛下的妃子?”
“大约是陛下看中了我这张脸吧。再加上我性子安静,不喜争斗,他便把我留在了身边。”
我又想起她是爱慕着燕皇的,有些为她感到心酸。
这人,为何这么贱呢,身边已经有了两个绝色佳人,且都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他却还想着困住他人的妻子。
不一会儿,我便听得外头宫人传信,说是燕皇来了。
他一进来便顿了顿足,道:“朕听闻,爱妃你与安定侯夫人关系极好,朕便将她安排在了你这处,你们也可以说说话。”
不过一两年,他的中原话竟说得如此顺口了,连半点口音也不见,想来必定是为了吞并中原做了不少准备。
不等谢韫回答,他又望向我,道:“夫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一切都习惯。多谢陛下关心。”我客气而疏离地回道。
“陛下今日来得比往日早些。”谢韫吩咐人倒了茶,道。
“今日朝中无事,下朝就早些。恰好众芳亭的菊花开了,朕想带爱妃你去赏赏花。”他又望向我,“夫人也一起吧。”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臣妇身子不大爽利。”
他的眼神深了深,竟道:“秋天到了,人的确会有些困乏,出去散散步会好些。”
我知晓拒绝不了,便只得和他们一起去了。
我也是喜欢菊花的,只可惜一同赏菊的人不对,连带着赏花的心情也没了。原先众芳亭并不叫众芳亭,而是叫揽英阁,里头种的全是些长青的树木,而今换了皇帝,倒是把它格局也换了。
我站在谢韫的左边,燕皇站在谢韫的右边,他时常同谢韫说话,并没有看向我,这让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那一片绿牡丹开得很好。晚点我让人搬几盆去你殿里。”
“多谢陛下。”
他又问我:“李夫人,佛像画得如何了?”
我答道:“画了一半了。”
“那好。等你画完我就让人裱起来,到时再让人照着画塑金身。”
我默默应是。
在众芳亭逛了会后,燕皇便道还有要事处理,先行离开了。他一离开,我觉得自在了许多,毫无束缚地和谢韫一同坐在石凳上赏花、聊天。
“殊毓,我真羡慕你。”她忽然叹气道。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羡慕你曾经出宫看了许多风景。而我却是自小被困在闺阁,长大后又被困在宫闱之中。这一生,恐怕都无法脱离桎梏了。”
我也被她染了一丝愁绪。她如今双亲已亡故,连回门也无处回了。而我也是寄人篱下大半生。
“我只愿以后死了,不要进皇陵。只希望后人将我尸体焚了,洒到护城河里,再从护城河流到宫外去。”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也有些伤感。人生在世,何曾不是一道哭声里来,一抔黄土里去呢。
我不由得喃喃:“这样倒也落得干净。皇宫的确不是久呆之地。”
“我从未想过当帝妃,也不求锦衣玉食。我想要的,不过是他心上一处角落而已,但我知道,他心里并没有我。我也不强求,因为万事都是强求不得的。只要能经常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其实有些不明白。明明最开始,谢韫和燕皇只有一面之缘,却为何对他情根深种了?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笑问:“你是不是好奇,为何我会对他情根深种?”
我点头。
“或许…你相信宿命吗?”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我自小看惯了人情冷暖,因此性子清冷,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十一岁那年,我请求父母辟了一座道观,让我在里头了此残生。可就在入道观的第二年,我开始频频做梦,梦中总是出现同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在梦中与他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们互通心意,生死相依。因此,第三年我便搬出了道观,开始阅览天下书籍,试图找到一点关于他的信息。然而,一直不曾找到。后来我便入了宫,再后来,我便遇见了他。我一眼便认出了他。”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那个人不过是你的一场梦而已,而现实里,他并不存在?”
“不会的。他给我的感觉是真实的,他是唯一的,绝不可能只是我的梦境。何况,我现在不是找到他了吗?”
她忽然又低低笑了一声,“以前我总笑世人贪念太多,嗔痴怨恨皆放不下,现如今,倒是我自个儿也陷入贪念之中了。”
“爱恨嗔痴本就是人之常情,你若是真的放得下,恐怕真要到道观里当姑子了。”
“说得也是。”她哧哧一笑,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气。
我又和她聊了许久,直至正午才回去。
又一日。谢韫去给太后请安了。我正在屋子里画佛像,忽然听得外面通传陛下来了。
我规规矩矩给他行了一礼,他想扶起我,被我避开了。
“陛下,娘娘去给太后请安了。”
他笑道:“我知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沉默片刻,道:“佛像已基本完成,涂上金粉即可,约莫还要两三日。”
“我不是来问佛像的。”他朝身后的人招手,那人便打开了一幅画。画中竟是那日我和谢韫赏花的情景,只不过画中在我身旁的不是谢韫,而是锦簇的花团。
“喜欢吗?”他问我。
我皱眉不语。
“我想你应该是喜欢的。”他让内监把画留了下来。
“毓儿。”他忽然亲昵地唤我的名字,让我冷不丁起了一排鸡皮疙瘩。
“毓儿,留在皇宫吧。这世间,除了朕,没有人配得上你。朕是天下之主,朕勇猛英俊,世间无人能敌。只有朕,才能配得上你。所以,留在朕身边。”
我垂眸,“是臣妇配不上陛下。”
“朕说配得上,你便配得上。没人能说你的闲话。”
“陛下,臣妇乃是安定侯的夫人。”
“你和他和离便是。”
“臣妇与夫君感情甚笃,曾约定两心不移,共守白头。除非死,否则臣妇绝不能背弃承诺。”
他低低叹息一声,道:“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安定侯,不过一亡国之君,阶下之囚。你和他在一起,只能过苦日子,说不定百年后史书之上,还要添一笔骂名。”
“臣妇并不在意。”
他沉默片刻,道:“朕知道了。”顿了顿,他又接了句“不要让贵妃知道我来过这”,便离开了。
我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阿祁了,也不知道他住在何处。我想着想着,便叹了口气,只觉得长日光阴,甚是无聊。我也不太想画画,最近画巨幅佛像都有些画腻了。
我顺手拿了几块点心,一边吃一边瞧着窗外的风景。忽然,窗外闪过一道藏青色的影子,我站起来一看,只见窗台上多了个红苹果。我环顾左右,却不见人影,正想坐下时,便见窗口冒出个人来,竟是阿祁!
他穿着一身太监服,眼下是一圈淡淡的青黑。
“嘘!”他瞧一眼四周,然后麻溜地翻窗进来了。一进来,他便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对我道:“阿殊,没想到,我又穿了这身衣裳。”
“是啊,只不过上次是你贪玩,而如今是形势所逼。”我叹一口气,“你又何必跑过来,这里是后妃居所,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他身子一僵,目光中竟带着点星光,“我…只是想你了。”
我连连口气,走近他,手抚上他的脸,“你好像瘦了点。一个人吃得不好吗?”
“是不太习惯。”他握住我的手,道:“我这几日一直是一个人,我甚至不能做点儿什么…每到夜里,我就像疯了一样想你。我想念和你在一起做的任何事情,没有你在身边,我感觉做什么都了无生趣。阿殊…我不想和你分离。”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阿殊,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我?”
我点头,拿了块栗子糕给他,“你尝尝,这个很好吃。”
“嗯,很甜。”
“我让御厨做了两大盒呢。那我给你装起来,等会你走的时候带走。每次想我的时候,你就吃一块,等你吃完了,我们就可以出宫了。”
他认真道:“那恐怕,我一个时辰就吃完了。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话很肉麻,然而我却有些感动,忍不住窝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圈住了他的腰。他也紧紧抱住了我。
我们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声。
长这么大,我遇见过许多的快乐和温暖,可是只有在阿祁的怀里,我才感觉到了安心。就像漂泊许久的人找到了港湾,我对这个世界才终于有了些真实感。他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我们两不是亡国的皇帝和皇后,不是昏君和妖妃,我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相互取暖的灵魂。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没有任何阻隔。
我希望这一刻能够长久,哪怕一直不说话,我也会感到快乐。我想,他应该也是这样。我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窝在他怀里许久,终于推开了他。
我听见了沙漏声。
“你得回去了。贵妃马上就回来了。佛像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大概还要两三天。再镶上金,最多不过七八天。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