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结局)
我们在这世上,皆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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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在海边认识了一个一年四季都穿长袖戴手套的怪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春天里的一个傍晚——
那时,海鸥在昏沉的天际盘旋。
怪人总是一个人待在海边,安静地坐下,看着漫起退去的浪潮,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完成某种任务一样的,坐在那。
知道天色慢慢暗下来,他才起身离开,往海另一边的街道上走去。
在连续几天遇见怪人后,大卫鼓起勇气,和他搭了句话。
大卫问:“你总是一个人?”
怪人没有回答他。
但是在漫长的沉默后,看向他,点了点头。
大卫也总是一个人,于是他试探着想要和这个怪人聊上几句:“你是本地人吗?”
“……”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似乎是在思索。
大卫抓了抓头发。
然后他们又没有什么好聊的了。
海边依旧只有浪声。
直到夜幕降临。
大卫注意到怪人站起身来,似乎是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跟着怪人的背影慢慢走过去——往常的话,怪人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越走越远,直到消失。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大卫看见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年轻男人从侧后方小心翼翼走过去,然后猛地勾住那个怪人脖子。
海边附近的街道上,耀眼的霓虹灯,混乱而热闹的光线,一口气全都泼洒在沙滩上,好像要着火了一样,烧啊烧,一路烧到大卫和那两个人的身上。
他看见在昏暗中,年轻的男人凑过去——
在怪人冷冰冰的侧脸上亲了一口。
大卫连忙偏开头。
浓黑的海面隐约有亮晶晶的碎光。
过了很久,月光下,大卫回过神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但接着又忍不住笑起来。
原来那家伙也并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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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离开九头蛇的第二年。
巴基坐在餐桌旁,像是幼稚园里等着开饭的小朋友,手和脚都老实地摆着,眼巴巴地看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希德的背影。
锅里响起食物在水里咕嘟的声音。
热腾腾的。
这个房子是希德用自己的积蓄买下来的。
装修啊,家具啊,摆饰啊——那都是他和巴基一起慢慢弄好的,不论是深色的木质书柜还是在现代居所内,有些格格不入的老式挂钟……
都是希德和巴基亲自挑选的。
巴基很喜欢。
希德如今在一家私人医院工作,是一个心理医生。
工资丰厚,足够养活两个人。
如今的生活他很满意。
巴基因为身体和心理原因没办法像常人一样外出工作社交,希德这么久了,也只敢让他在家附近的海边走走而已,或者是让他去超市买点想要的东西。
有的时候,希德也担心巴基会感到寂寞或者是孤独,但是他观察了很久,却觉得巴基平常除了反应有些慢,喜欢发呆之外,没有别的什么负面情绪。
他很单纯,像个孩子。
看着天空上绵软的云朵,一看就是一整天,不会觉得无聊。
或者是出去跑步,逗逗流浪猫。
然后去海边等希德下班。
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恋人。
巴基害怕失去他,于是总是执着地等着他回来,他值班到多晚回家,巴基就多晚吃饭,多晚睡觉。
像某种粘人的大型犬类。
一双大眼睛看着你,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我做了烤饼,想吃吗?”
希德端着碗走出来,摆好盘后,摸了摸巴基的脖子,笑意盈盈地低头说道:“我放了你很爱吃的烤肉酱。”
巴基仰起头来蹭他的手,沉默了片刻后安静地点点头。
希德抚过他裸露在外的金属手臂,低头在上面亲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走进厨房。
巴基看着他的背影。
忽然抬起右手去摸左臂上刚才被希德亲过的地方——冷冰冰的金属上残留的余温让他感到一阵由衷的快乐。
温度是会淡去,会散的。
可是希德会永远地留在他的身边。
烤饼其实就是低配版的披萨。
希德在做饭这方面总有些奇奇妙妙的想法,而每次作为小白鼠的巴基都很捧场,不管有多奇怪的食物,他都会全部吃掉。
而那些奇怪食物里,巴基最喜欢吃烤饼。
尤其是烤饼上涂满肉酱,铺上一层碎培根和几片芝士——
“当当——”
希德将盘子放在桌子上。
饼已经提前切好,分成了六份。
希德坐下来。
他抽了张纸擦了擦手,看着呆呆的巴基,笑着说道:“吃吧。”
巴基这才拿起手边的叉子。
吃饭的时候,希德喜欢跟巴基分享今天遇到的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因为吃太多芥末薯片而进肠胃科的年轻人,或者是办公室里十分嚣张的大蟑螂,当然也会聊到下班路上看见的美丽霞云,以及晚风擦过树梢时,一瞬间梦幻的感受。
巴基很认真地听着,但是不太爱应声。
从希德所说的美好事情中,他感受到原来自己在一个这样真实的世界里活着。
“我在花店看到有很漂亮的玫瑰花。”
希德笑着说:“明天能买一点回来嘛吗?家里的那一束好像要死了。”
巴基点点头。
他看了一眼客厅桌子上摆着的花瓶,以及瓶中的玫瑰。
巴基一直很用心地在照顾它们。
可惜花有它的命。
吃完饭,巴基去厨房洗碗。
一开始他总是会把碗捏碎,不过现在他已经很熟练了,可以把碗洗得很干净。
洗完碗,他擦干手离开厨房。
希德站在唱片机旁,倒了两杯红酒,此时正苦恼该选哪张碟。
最后,巴基看见他细白的手指轻轻抽出一只碟盒,拆出黑胶片,放进唱片机里——欢快的音乐声响起。
希德扭过头来,冲巴基笑了笑。
他说:“想要跳一支舞吗?”
阳台外的天空是沉沉的蓝色。
远处的城市,闪烁的彩色灯光,那些路上的车灯如同河中的沙砾,缓缓流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去——它们回到自己的家,正如希德和巴基一样,回到家。
月亮是弯弯的尖钩。
有星星,很少。
巴基有些生涩地搂住希德的腰,目光黏在希德带着笑意的面上。
希德搭着他的肩膀,带着他在客厅里随着音乐缠绵地舞动,希德紧紧贴着他,身上的香气是巴基所熟悉的,很沉稳的檀香。
但巴基知道,当香水的味道淡去,希德身上是甜甜的,有点娇气的花香——那香气残余在他们的床榻间,好像一捧幽丽的魂魄,落在枕头上,睡衣上,被子上……
希德仰起脸,蓝色的眼睛,金色的碎发轻轻落在额前,然后由巴基伸手替他抚开。
然后,希德静静垂眸,用温热的脸颊轻轻蹭过巴基的手心,弯弯的睫毛勾起心里一片难耐的痒意。
巴基忽然低下头去吻住希德。
他紧紧抱住希德。
外面有风灌入室内。
风打散了半空中的乐声。
撩拨着希德的金发。
“不——”
巴基想抬起头时,被希德勾住脖子。
希德贴着他的唇瓣,轻轻说道:“再多吻我一下吧。”
“……”
进房之前,希德关上了唱片机。
然而阳台的门忘记关了,于是那风,便寂寞地来回涌动着,鼓吹起厚重的窗帘,像是深深的海中,染上水蓝色的青白鱼鳃,一起一伏,一呼一吸。
风声盘旋在天花顶。
吊灯轻轻摇晃。
后半夜,希德累了,趴在床上抽烟。
他跟巴基离开九头蛇以后,其实就很少抽烟了——但总有那几个瞬间,他忍不住,只想到也许尼古丁的安慰会让他平静。
巴基躺在他身侧,似乎是觉察到了希德今天的异常。
他凑过去搂住希德。
巴基身上薄薄的一层汗沾上了希德的后背,热烘烘的,默默在希德身后蹭着他,又在希德肩胛骨上咬了几口。
希德伸手握住巴基的手。
本该冰冷的金属手臂此刻也烫人起来。
“巴基。”
希德夹着烟——烟上点点火光拢住他。
他翻身,缩进巴基怀里。
这一刻有点像个缺爱的小家伙。
希德突然说道:“我今天看见你坐在海边。”
“……”
巴基:“嗯。”
“我……”
希德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你是不是很孤独。”
也许人这一辈子,都不会被谁真切地问一句——你是不是很孤独。
活着已经很累了,谁还考虑孤独这种事情呢?有时夜深人静,偶然想起来,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孤独,没有人陪,做什么事都孤零零的。
不管如何,总会有一瞬间,想要有谁能够陪伴自己。
可惜没有人能这么幸运,能心想事成。
巴基其实很幸运。
他有希德。
然而希德却饱受煎熬——巴基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社交,更别说联合国到现在都还在全球悬赏逮捕他,在那些人看来,他臭名昭著,是九头蛇手下冷酷的杀人武器。
所以希德只敢让他在家附近走走,但一年四季都得穿着厚厚的衣服,带着帽子和口罩,和周边的人格格不入。
而今天傍晚,他提前下班,沿着海边慢慢走回去,突然在沙滩上看见了巴基。
以往的时候,巴基总是会提着在超市买好的东西,在离海边不远的花店前等他,以至于他以为巴基每天买完东西会在花店前等待。
可是今天他发现,不是这样的。
巴基会很早就在海边坐着等。
等到很晚,然后走去超市,买完东西,假装刚出来的样子,守在花店门口。
这样的真相让希德难以接受——因为他知道巴基是一个人而不真的是他的一条小狗,可以永远耐住寂寞,等他回来。
海边孤零零的身影还存在在脑海里。
希德记得自己站在不远处,看了巴基很久很久,都没敢走过去打扰他。
希德发现,他带巴基从九头蛇里逃出来,只不过是从一个监狱到另一个监狱里罢了,本质上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巴基还是像个听话的士兵。
压抑着自己的欲望。
而巴基也猜到了希德难过的原因。
他忍不住叹气。
“你不用担心我,现在的生活我很开心,因为你一直陪着我……”
“可是你能这样一辈子吗?”
希德的声音闷闷的。
客厅摇动的风声隔着墙有些闷闷的。
伴随着窗帘扑扑的响声。
宛若深海中无名而古老生物的低吟。
“我能。”
巴基的回答很有力。
他抚过希德的脸颊,说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直到——”
巴基的目光轻轻一闪。
“直到有一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巴基轻轻笑了一下。
“希德,我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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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卫又在海边看见了那个怪人。
不同的是,今天天气很好——
怪人身旁有一个人陪着。
那是一张非常,非常美丽的一张脸。
大卫甚至下意识地去模糊了对方的性别,红着脸搭讪道:“你,你好。”
美丽的人转过头来,笑着点头。
蓝色的眼睛里盈着水光。
“你好。”
“之前没见过你。”
“哦,我来坐坐。”
“那那你的名字是……”
希德面朝有着细碎浪光的大海。
午后艳阳毫不吝啬祂的盛辉,笼罩在希德的身上,是上帝永恒的旨意。
巴基紧紧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
希德看了巴基一眼。
“我名字是希德。”
希德笑着说——“这位是我的爱人。”
“他叫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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