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绥

靖绥

那日的事,祝临许多年后总有各种印象不深,薛斐倒是记得,却兴致缺缺懒得多提。

史书上写的是御书房失火,野史中言道这是齐王世子为父报仇用的计策,可是这一点祝临分明记得,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是萧岘自个动的手。

萧岫想过将人抓出来,可萧岘手底下那些士卒急着逃命撞得齐王旧部们东倒西歪,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御书房已然是一片火海,想来萧岘是早有准备,不然火势也不会蔓延得这般快。

祝临搀着久别重逢的心上人望着屋里的房梁倒塌,心里像是也有什么东西塌了下来。

“不必难过,他早就没想过活。”薛斐终于开了今日第一次口,却是轻轻按住祝临的肩膀。他到底是最了解祝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祝临心里那点复杂的不是滋味。

文俜苏白赶到时皆有些错愕,乔装混在禁军里的沈瑜只略略流露出些意外之色便很快镇定下来,与身旁之人耳语了句什么。

萧岘的老师似乎不能相信眼前的景象,愣了许久站起身来,强行扯出个不哭不笑的表情走到祝临跟前叫了声“小子”,却又不说什么话,只是像出现在他面前时那样突然地将一块硬硬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便大步朝着火海中走去。

祝临没反应过来,等回神时见那人已经走了许多步,忙高声叫起“先生”来,可那老骗子步子都不带顿的,像疯了一样直直走进冲天的火光里去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将对方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翻出来看,竟发现是块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背后刻着个工工正正的“邓”字。

老头本是想拿这玩意在这些小辈面前压一压人,至少保下萧岘的性命的,那时因着偏见与对世俗规矩的恪守没拿它保下钟焕,他后悔了许多年。

可是如今萧岘甚至不肯给他一个救人的机会,这玩意也没用了。

祝临认得这东西,定安帝登基之时给三位重功之臣打造的免死金牌。邓字牌,赐给了组建虢州千骑的那位前朝将领,邓攸之。

文俜自不远处猛地扑过来,先是看了看祝临手中的东西,尔后向火海中的御书房走了两步,跌坐在地,愣愣唤了句:“老师……”

薛斐伸手扶住他,与祝临对视一眼,此情此景也顾不得向文俜刨根问底他与邓攸之的关系,只搀他起身。

萧岘死了,萧岫以乱党齐王之子的身份自愿认罪,钟殊不知所踪,沈瑾被沈家的人关在祠堂,大楚这场轰轰烈烈的博弈,荒唐无比地以御书房里的一场大火为结束落下了帷幕。

归顺萧岘的孟庚被关在了大理寺,无论旁人怎么拷问也不肯讲任何有关萧岘和他交易的事,只在祝临私下见他时,哭着骂了一番定安帝和齐王。

他说定安帝昏庸无道,纵容贪官污吏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只能揭竿而起。

他说齐王道貌岸然,将他失散许久好不容易联系上的亲兄弟挂在城墙上逼他归降,让他在千百兄弟和一个亲兄弟的两难抉择中做不了人。

可他只字不提平陵王萧岘,听祝临提了也只是哭,哭得比姑娘家还狠,满口的“这世道没天理”。

祝临问不出任何有关萧岘的事,只好任了苏白给他定罪不再多管,自顾自回去梳理朝中那一团乱麻。

朝中政事需要整顿的地方极多,九皇子萧峻在众人各怀心事的拥护中即了位,次年改号靖绥,祝临与薛斐看时,只看到那些欺软怕硬的权贵在心里打小算盘的模样。

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所谓的九皇子德才兼备只是个好听的幌子,世家大族与野心勃勃的文臣武将想的是拿捏有先皇遗诏庇佑的幼帝。

可沈瑜退回沈家,朝中终究还有一个薛斐和一个祝临在,那些个人空有野心没有本事,还是让两人一一镇了下来。众官员私底下便开始有人传言,说薛斐与祝临二人是要把持朝纲效仿王莽做权臣,甚至将传言传到了新帝面前。

祝临与薛斐只作不知,对朝中大权也不放手,倒是幼帝勃然大怒,叫人把那传瞎话的家伙狠狠打了几板子。

小皇帝萧峻心软,祝临与薛斐经了查探也知齐王叛乱之事萧岫无辜,便绕了好几个弯子将杀头的罪过给他减成了流放,萧岫是个知道感恩的,私下里也千恩万谢着。

他离京那日,正遇上大赦期间苏白接苏老爷子回京的车驾,萧岫远远看着,也不知想了什么,偏头问来送行的祝临:“将军你说,离了京是不是就逍遥了?”

祝临许是想到了先前送苏老爷子出京的情形,竟兀自出了神,许久才反应过来萧岫说了什么,却也只浮于表面地笑笑:“分人。若是视上京为牢笼,为洪水猛兽的人,自然是视离京为逍遥,哪怕流放也是好的。若是视上京为一展抱负的地儿,自然不愿居江湖之远。”

“我想也是。”萧岫似乎仔细考量了下这番话,一时轻轻笑了声。

萧岫临走,城里远远来了个穿着青白色裙子的姑娘,她匆匆忙忙地赶上前与两人一礼,祝临回忆了许久,才想起这是早前那位钟尚书的嫡女,钟习蔚。

似乎是没料到他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未婚妻会来,萧岫一时间皱起眉,听钟习蔚说明要与他一同去偏远之地时第一反应不是感动,反而觉得荒唐。

他道:“齐王府已然覆没,你我的婚约可以勾销,你没必要为我跟去受苦。”

“我容貌被毁时世子爷不弃我,如今我也不该背弃世子爷。那时淑妃设宴,世子爷在宫中为我说话,我起初还想了许多,后来经人提点,便知道世子爷是个极好极好的人。”钟习蔚摇摇头,眸中竟呈现出些执拗来。

萧岫一时间怔住了,似乎不明白这小姑娘非要自讨苦吃的想法,抿唇望了祝临一眼,心下情绪颇有些复杂。

许久,他对着钟习蔚笑了声:“我这可是流放,不是去封地享清福,以后什么都没有,我也不是世子爷了,你可要想好。”

“我自然是想清楚了才来的。”钟习蔚点点头,直直望着萧岫的眼睛。

两不相弃,将来兴许还是段佳话。

祝临笑笑便与二人道了别,回过头时竟远远见到了那位五皇子妃钟韫淑,如今她似乎是因为诸多变故和叛乱流落街头东躲西藏,此时却望着钟习蔚同萧岫笑起来的模样发怔。因着离得太远,祝临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但就算看得清,祝临也顾不上钟韫淑一个不太熟的女儿家对自己选择的后悔与否,他还约了薛斐茶楼听书。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也总要找个人开刀立威,于是祝临薛斐合计着给萧峻找了个大差事来立威,彻查朝中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之流,一时朝野上下多少官员哭天抢地——毕竟在原先的定安帝把持的朝廷里为官,没几个人是真的干净。

柳家被查了一遭又一遭,不少人被抓进了大理寺,柳温整日忙得焦头烂额,甚至没发现他那位夫人暗地里命人将赵熹淳发卖了。

好不容易被家里人放出来的沈瑾使了些手段将赵熹淳买下,许是念着她这么多年为他做事的情谊,便撕了卖身契放她自在逍遥。

祝临听说时,那采香楼曾经的头牌花魁已然上山剃度做了姑子,吓得他茶水都没端稳,泼了一起喝茶的文俜一身,还被文俜的小厮瞪了一眼。

第二年新帝特设恩科,祝家那两个小子都去考,祝臤不负家中期望高中了榜眼,祝家上上下下敲锣打鼓,祝颐却落了榜,被祝二老爷狠狠训斥了一番。只是这小子并不难过,兴许是因为在科考前夕认识了太医院李太医的儿子,整日与人家玩在一处研讨医术,张口闭口就是“李公子”和些千奇百怪的药草名,又给祝二老爷气了个够呛。

后来江南发了水灾,尔后瘟疫流出,朝中上下恐慌,薛斐祝临同苏白文俜在太医院与老太医们商量了好几天,拟定了个南下行医的队伍名单,李太医也在里头,此事经李公子的口传到了祝颐耳中,祝颐硬是求了李太医好几天,说什么都要与之同去,李太医答应了祝二老爷却不高兴,恨恨揍了他一顿让他禁足,可等祝二老爷气消了要放他出门时,屋里却早没了人影。

祝颐早偷偷溜出祝府,跟着李太医的队伍下江南去了。

江南的瘟疫结束时,祝颐也成了李太医备受赞誉的关门弟子,他回京后还兴冲冲跑到大房屋里与祝临祝臤二人说李太医夸他有天份,将来必定能成为名满天下的神医圣手。

又一年开了春,年老志不老的苏老大人忽与苏白言道想去江南为温老爷子扫墓,苏白听大夫劝告自然知道苏老大人如今的身体实在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哄着父亲将这差事揽到了自己身上,恰逢薛斐祝临二人作为钦差下江南查一桩旧案,便同行去往了温老爷子的故乡。

三人几经周折找到了温老爷子的墓,土堆上已是草色青青,但意外的是旁边还有一个也上了年头的坟包。原来温老爷子去了地底下,邱相竟还与他做了邻居。

也不知是谁千里迢迢将邱相的尸骨送来温老爷子的故乡葬在近旁,但这就叫两人的关系在旁人眼中变得不那么纯粹起来。

祝临与薛斐还在猜疑,苏白见状倒是没多少惊奇之色,甚至与他们解释起来:“父亲曾与温老爷子邱相二人是故交,他们彼时也算得伉俪情深。”

祝临对这二人的往事知之甚少,微一皱眉便向薛斐求解,薛斐于是将自己道听途说来的往事讲给他听。

也不知是惊讶于苏老大人这样的古板人知道这二人的关系却没与他二人彻底断绝来往还想得起来为他们扫墓,还是他们那在后人口中不算完整的故事让人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祝临沉默了好半晌,才与苏白难得郑重地行了个礼:“那玉清兄,我二人也理应为两位上柱香才是。”

临了回京前,苏白私底下见着祝临,拍了拍他肩膀:“成皋兄,彼时你为了子卓与沈公子据理力争,我身为子卓的好友却作壁上观甚至默认了沈公子的话,兴许我没那个立场交代你什么,可父亲告诉过我邱相与温大人的下场有多不好,我不希望你们也是那个下场。”

事到如今,祝临也觉得没必要问苏白对方是什么时候猜透他与薛斐关系的最后一层的,只是抬眼认认真真地盯住苏白那双眸子:“自然不会。我又不是邱岳明,更不是萧群玉[注]。”

三人于是又回了京,祝临彻底过了孝期,前来打探亲事的人家便越发多了,祝夫人自觉毕竟是继母也不好在祝临的事情上自作主张,便常常问着祝临的意思。祝临推诿数次不胜其烦,索性搬了出去,在先皇帝早便赐给他却因着各种事端被荒废数年的镇国将军府整顿一番住下了,虽时常往祝府跑动也要被问上几句,但他不愿意娶妻也没人真逼得了他。

数年的整顿下,楚国朝政颇有起色,陈敬再回京时已然沉稳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只笑起来时还有当年的影子。小吴将军在南疆的功绩也不输当年的祝临,但回京述职见了祝临倒也颇为敬重,两人在皇宫里偶然见过几面,薛斐也拈了几次酸。

又一年的花灯会,当年的小皇帝如今已然长成了个个头不输小吴将军的青年,批奏折时听到薛斐要带祝临去街市上玩乐,说什么都要跟着,薛斐无奈,只能将他捎上了。

毕竟有好几个护卫暗中跟着萧峻,他们也不担心,便安然闲话着。萧峻难得出宫逛街市看什么都高兴,这里捏捏那里瞧瞧,不远不近地跟在薛祝二人后头。

京中自是有贵女认得薛斐祝临的,一时也在旁边暗暗瞧着。这二人如今虽然已不是最佳婚配的年岁,但于男子而言属实也不算什么太老的年纪,加上官职权势在身,又都相貌出众无妻妾,依然有不少姑娘们在心中惦念。

许久有个胆子大的姑娘冒了尖,绞了绞

手上的帕子朝祝临羞涩一笑:“祝……祝公子,这灯送公子公子可愿收?”

这场景属实莫名熟悉,祝临有些惊奇地瞧了眼薛斐,薛斐已然笑出了声,抬眼冲他挑眉:“祝大公子,人家姑娘问你收不收。”

“这个……”祝临忍着笑意望了眼薛斐,倒是郑重其事地对着那位姑娘一礼,“蒙姑娘错爱,在下已有心上人。”

小姑娘羞红了脸走开,可薛大人却颇为认真似的皱了眉:“心上人?比我美貌吗?”

倒好似多年前他们还未心意相通的时候,祝临一恍神,终于失笑,做出一副二世祖模样勾他肩膀:“那自然是阿斐比较美貌。”

“那你却不收我的灯是什么道理?”薛斐也勾住他的肩,仿佛势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

祝临思索片刻,低头凑近了他耳旁,轻笑道:“你都不送我,我去何处收?”

薛斐自然是十分周到地寻附近的店家买了盏灯,祝临也十分满意地提在手里,这下便没姑娘来打扰了。

后头的萧峻见了两人动作,也不多问,依样画葫芦地也买了盏灯提在手里,毫不知情地自断桃花缘。

薛斐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祝临走,祝临早不再是那个看什么都新鲜的毛头小子,只是时不时见着觉得有趣的仍要硬拉着薛斐去瞧。

他瞧那有趣的物什,薛斐却在瞧他。

昏黄的火光同四下的灯一齐照进祝临眼里,那双眸子还像许多年前一样干净亮堂。

他仿佛觉得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将将及冠的薛子卓,眼里心里除了报仇叫那姓赵的一家倒台,就剩下一个祝临。

他原先不知道自己对祝临的心思是什么时候生了根,发了芽,只是察觉时才知道那些心思早已长在他骨头里,想去拔就得粉身碎骨,可如今一望进那双眼里,薛斐心下就发颤。

原不是他什么时候对祝临心生欢喜,其实祝临本身就是他大半生的欢喜。

他忍不住轻轻唤了声:“阿临。”

四下嘈杂得很,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都在吵嚷,他这一声叫得太轻,没什么人听到。

不过祝临听到了,当即收回目光低头将耳朵凑近了些以便更能听清下文:“怎么了阿斐?”

薛斐于是靠得更近了些,在旁人看不见的宽袖下轻轻扣住了祝临的手。祝临会意,回握住他:“我这不是在呢。”

薛斐忍不住想到许多年后,那时正史上也许会记载他们是一文一武辅佐皇帝整顿朝纲的名臣,也许是权倾朝野弄权结党的奸佞,野史上必然会有各种离奇的揣测,也一定会有猜到真相的人大胆写下经过了粉饰的传闻故事。

可其实那时的事都与他们无关了,而今他只是薛斐,祝临也只是祝临。

薛斐望了眼提了盏灯跟在后头东看看西看看的萧峻,低低笑了一声:“阿临,回去吧,要让文任之知道你我又擅自带陛下出来,他又该说了。”

“他可真是喜欢絮叨,”祝临想想就头痛,只好听了薛斐的劝迈步往回走,“我觉得先帝在的时候他没这么絮叨,这些年也不知道为什么,真是越发喜欢念经了。”

薛斐淡淡笑着,也不解释文俜这些年为国事操劳了多少,他知道祝临心里什么都明白,这类抱怨也只是随口说说。

萧峻还在兴致勃勃地看糖画,听闻要回宫了立马耷拉下脑袋,临了还试图挣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今年就这么一次花灯会呢。”

“今年没了还有来年。”祝临有些好笑,似乎也明白了些文俜喜欢念叨他的道理来,陛下跟着他有样学样,如今当真不是个一国之君该有的稳重性子。

可这小子年纪轻轻就被推上皇位,文俜苏白都盯着他要持重,要喜怒不形于色。祝临看着他实在觉得可怜,人到了自己面前便也不忍心对他太苛责。

薛斐望了眼深色绸布般的天,也冲着萧峻笑笑:“还有来年。”

于是三人又朝着皇宫走,夜色凉薄,月分明是靖绥六年的月,又仿佛还是定安十九年的月一般。

但他们总是还有来年可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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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群玉:萧岘的字,化自“若非群玉山头见”,之前一直叫平陵王王爷萧岘,但毕竟古人口中直呼姓名不尊重,他出了这么多事情也不好再叫王爷,所以写到最后又临时加了字。

另:流放在古代刑罚中流程似乎较为严苛,这里稍微用了一点私设,改得松了一点,主要也是希望萧岫和钟习蔚能有个好结果。

收束真的太难写了,不过这个结局比起之前写的那个版本要更满意一些吧。

谢谢你们能来看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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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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