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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子战战兢兢地探头去看,这一看如被电殛,手中的镰刀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看到,那焦炭一样的小媳妇,正抱着老二的尸体在啃,老二的胸部以上都已经被啃没了,耷拉在地的双臂和双腿由于神经的自然反应,还在间或抽搐。
听到声响,小媳妇回过头来,咧嘴向着老婆子一笑。
小媳妇的面孔是黑的,嘴唇烧去了大半,露着白森森的牙,牙缝间满是血肉,一双眼睛放光,脑后垂着枯草一样的乱发——大火过后,她的头发已经被烧没了,老婆子久不注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像老树发新枝一样、又开始长头发的。
老婆子哪经得住这个,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倒摔在地、昏死了过去,阖眼前,她依稀看到,小媳妇挟着老二的残尸,窜进了墨黑的暗夜之中。
***
老钱就在这里停下话头。
天快黑了,路道上车少,已经入秋,远近的植被都开始萧疏,显得天地四野都冷冷清清。
有十来秒钟,两人都没说话,聂九罗是在消化这个故事,老钱是在酝酿话题。
“聂小姐,我小时候听这个故事,只顾着害怕了,长大了再回顾,觉得这个事吧,逻辑上说不通。”
聂九罗也有这感觉:“你说。”
老钱竹筒里倒豆子样、将疑虑和盘托出:“你说这妖精,真耐得住气,跟老二过了一两年才吃他,早干嘛去了。”
聂九罗想了想:“可能跟她受伤有关系,她伤了元气,需要补一补吧。”
老钱大摇其头:“no,no,no。”
这个故事他打小就听,几十年下来,闲时揣摩过上百遍不止了:“首先,她受伤要补元气,一年前刚受伤的时候为什么不补,养了一年多才补?还非得惦记着要给这家留个后?这也太良心了吧。其次,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相处久了会有感情的嘛,一个村子的人都搁在那,她随便拣一个补呗,要童男有童男,要童女有童女,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这还真情实感上了,聂九罗失笑:“故事嘛,很多民间传说都这样,经不起推敲的。”
老钱叹了口气:“我姨婆也这么说,我跟她探讨吧,她就发急,越老性子越急,跟我嚷嚷说,她就是这么听来的,她哪知道妖精怎么想的!”
本来嘛,人心隔肚皮,人都不知道另一个人是怎么想的,上哪去知道妖精怎么想呢。
聂九罗问了句:“后来呢?”
***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
老婆子醒了之后,小媳妇、老二都不见了,只老槐树下头一摊冻成了冰的血,提醒着她一切并非幻觉。
嚎哭引来了左近邻里,一干人拎上锄头柴刀、打着火把循血迹一路去找,找进了大沼泽,天寒地冻,狂风怒号直如鬼哭,没人再敢往里去,只得打道回府。
而第二天,大雪如被,四野银白,什么痕迹都没了。
大沼泽,又是大沼泽,老大去赶集、取道大沼泽,再也没有回来;老二去找大哥,在大沼泽里遇到了小媳妇;而小媳妇从大沼泽来,穿着老大的黑土布裤子,又挟着老二的残尸,消失在大沼泽。
大沼泽,老婆子真是怕了大沼泽了。
不独是她,整个村子的人都开始谈大沼泽色变,这恐惧继续蔓延到四里八乡——秦巴山脉绵延甚广,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会找上自家呢。
各种各样的谣传如汤如沸:李庄的李大也在村口看到小媳妇了,她力气好大,一只手拖走了一头猪;王村的王七上山砍柴,看见一头狼被开膛剖肚,而那一截焦炭般的小媳妇,正捧着狼心狼肺大快朵颐,头发长得更长了,都快垂到腰了,走动的时候,像根老木桩子上披下厚重的蛛丝……
一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怕得卷起铺盖背井离乡,事情惊动了县令,但事涉怪力乱神,不敢上报——清中期源于江南的“叫魂案”曾引发过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妖术恐慌,当权者对此极为震怒,砍过不少当官的脑袋。
县令只得会同师爷,多方设法,寻找能“降妖”的高人。
又过了一年,正值隆冬腊月,有个游方的道士经过此处,多方掐算、几番起卦排盘之后,断言说妖孽的根子在大沼泽,想要端掉这祸害,必须先治理大沼泽。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故事的走向真是跌宕起伏,起初,她以为是乡野异闻,后来是以身报恩的行善故事,再后来,风云突变血腥恐怖,而今,画风一转,成了宣扬环境保护。
老钱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聂九罗忍住笑,让他继续。
“我姨婆说,这道士做法,阵仗可大了,远近有数千人跑来看热闹——那年头,中国人少啊,数千人,赶上大集市的规模了。”
聂九罗脑补了一下,清末那种人口密度,又是山村,数千人到场,确实是一次“盛会”了。
“道士嘛,很多玄乎的操作,一条条一道道的,我姨婆也描述不来,只说到最后,有上百号人,在空地上起冶炉、鼓风箱,现场烧起了铁水。”
聂九罗没绕过弯儿:“烧铁水干什么?打铁?”
老钱说:“冬天了啊,大沼泽已经板结冻上了,非但冻上了,这热胀冷缩的,还裂出了成千上百道缝——道士不是算出那妖精就在大沼泽下头吗,用铁水往里灌,这是把她家门给焊死,让她再也出不来了。”
聂九罗恍然,这法子虽然粗暴,但是听上去挺爽,而且,确实实用。
老钱啧啧有声:“这可是个大工程,非得人多才行,不过咱们中国,自古人就多啊,说是这烧灌铁水,连着干了三天三夜,到了晚上,铁水打花,可好看了。哎聂小姐,你见过铁水打花吗?是我们陕西米脂那块儿的绝活,值得一看啊。”
真不愧是做旅游的,讲个恐怖故事都能绕回老本行,聂九罗说回正题:“灌完铁水之后呢?”
“就完事了啊,那道士走了就。四里八乡的,又正常过日子了呗,这大沼泽啊,不知道是不是被铁水烘烤的,再到夏天的时候,就没那么烂了,再后来,村民觉得那块地裸着难看,看了也害怕,就从别处担了黄土石块来,把那一大片给厚铺上了。”
有了土,有年年降下的雨水,有风吹来或是各类飞禽走兽带来的种子,这块地渐渐地长满了各类野草作物,成了乡下常见的那种无主荒地。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听了这个故事,还带着铁锨铲子去挖过呢,想看看能不能挖到铁壳——挖到一米多深也没挖到,累了个臭死。”
这倒不稀奇,因为岩石圈的循环作用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地层本来就是在逐渐增厚的。
聂九罗问了句:“那庙呢,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道士走了吗?说是已经把那妖精给镇住了,但村里人心里不踏实啊,乡下人,又迷信,觉得还是得起个庙,供奉供奉。”
怪不得呢,聂九罗想起那尊魔媚相的雕塑。
国人造庙,大多供奉两种:一种是普度众生、能给自己带来各种好处的神佛金仙,比如佛祖、菩萨、财神爷;另一种就是各路妖鬼,供它是因为怕,祈求它别来祸害自己,祸害别处么随意。
“起了个庙,又不好说是供妖精,传出去了不像话,就含糊说是供了‘观音’,但明明是妖精,说她是观音又怕真的观音发怒降灾,所以叫‘地观音’,地里出来的嘛。”
话到这儿,聂九罗差不多全明白了:“后来建市划乡,兴坝子乡分了乡东乡西,乡西恰好就是那座庙的所在,乡下人忌讳,所以不大去乡西,说那儿不干净?”
是这个理儿,但也不全是,老钱想了想,又做了补充:“这个是叫那什么……恶性循环,因为大家不大去乡西,所以那里发生谋财害命或者伤人案的概率就比较高,而又因为那里出过很多事,大家就越发不大去了,所以这日积月累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跟庙的关系倒不大,再说了,现在知道‘地观音’这故事的,能有几个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倚回靠背,刚听得入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什么时候坐直身子的。
顿了顿,仍觉得余味未了:“这故事挺有意思,比看庙有意思多了。”
今晚上写记录,她得把这条记进去,这一天本来过得有点寡淡苍白,因着这故事,瞬间添了彩。
得了客户夸奖,老钱心里美滋滋的。
聂九罗忽然又想到一点:“那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要出来害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老钱“嗐”了一声:“那就是纯迷信了,清末之后,咱们国家不是日子不好过吗,老落后挨打,内乱也多,什么闹长毛、白莲教、土匪、兵变,每闹一次,村子不都得遭殃吗?村子遭殃了,庙能不坏吗?你现在看到的庙,虽然是解放前修的,但已经不是最早那一版了。我姨婆就是牵强附会,觉得庙坏了就会有灾,硬把锅扣妖精头上,其实那都是人祸,有灾了庙才坏……哎哎,卧槽卧槽……”
说到末了,老钱忽地倒吸凉气,车速也低下来。
前方路面空空荡荡,无车无人,也没猫狗过路,聂九罗有点奇怪:“怎么了?”
老钱指着斜前方让她看:“聂小姐,你看,那护栏!”
经他提醒,聂九罗才注意到,斜前方有一段护栏被撞断,残段颤巍巍地歪斜着,有点惨烈。
不过她经常外出采风,对这种护栏被撞断或者车子四轮朝天倒翻路边的场景见惯不惊:“应该是出过车祸。”
她又往路墩下扫了一眼,没车子,应该是已经清过场了:护栏外是向下的坡地,再远是大片的野麻,这是高杆作物,最高能蹿到两三米,早些年,农村种这个的人还挺多,后来逐步让位于其它经济作物,能见到的大多是野地野生的了。
老钱唏嘘:“是今天出的车祸,早上我们打这段路走的时候,护栏还完好着呢。”
身为司机,老钱对同行出事故分外关注,他把车子贴边缓行,频频朝外看,看着看着,一脚踩下刹车:“不对不对,聂小姐,你看,你看那车胎印子。”
此时,车子已近断栏,借着车灯打光,看得分明:斜坡上只有下去的两道车辙——如果清过场,应该车辙混乱,而且,现场会留下救援者的脚印。
再顺着车辙的方向看,印子一路延伸至野麻地,相接处有不少野麻断折,应该是车子开进去时轧的,但麻茎多少有点韧度,只要不断,或多或少总会还原,所以,再往里去,就看不见了。
司机分两种,一种是对车祸漠不关心,因为看多见惯;一种是特别热心,因为换位思考,希望改天自己有难时、也能得到别人的热心帮助。
老钱属于后者。
他赶紧去解安全带:“哎呦,这人是不是没刹住车、一气头开进去了?人和车不会还在地里吧,我得去看看,兴许还能救两个。”
聂九罗看向野麻地。
高杆作物,又是高杆作物,她想起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
她现在有点膈应这样的地方了:杆身瘦高,又浓又密,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地里究竟有什么玩意儿。
她想提醒老钱小心点,或者随身带根棒子什么的,然而老钱跑得飞快,只这片刻功夫,已经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