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

示意

恰此时,山下忽有脚步声正快速靠近。

陶云蔚从遮挡住视线的草木丛后走出来,状若无事地往下望去,只见有一黄衣僧人正沿阶大步行来,待于下方数步之遥站定后,先是冲着她们姐妹施了个佛礼,然后目光越过她们看向了更高处,礼道:“陆施主,您需要的东西已在禅室备好了。”

陶家三姐妹:“?”

事后过了许久,陶云蔚回想起这一刻,都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在全身僵硬的情况下还能把头给转过去的,她只清楚地记得,彼时当自己逆着光看见身后不远处那个款立于高处的身影时,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陶云蔚不知道他在那丛树荫后站了多久,只晓得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中途并没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比她们来得都早。

十九年来,她头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那个人穿了身广袖道袍,头发半挽半散,腰间还别着把长剑和一只葫芦,就那么带着几分慵然和漫不经心地从石阶上缓步走了下来,随着他渐渐走近,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除此之外,陶云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道非道,似仙非仙。

他经过她身旁时略略一顿,似在侧眸打量着她,几息后,弯唇笑了笑,方收回目光径自去了。

这人除了起先那两声有意为之的轻咳,从头至尾一言未发,但陶云蔚却莫名地肯定他必然是听了个全程。

“你们怎么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陶新荷抢着开了口,语气中难掩惊叹:“阿姐,那道士虽不修边幅了些,但长得真真是好看啊!哦,不对,他那样也不全然像是道士的打扮……”

陶云蔚无奈扶额:“算了,我问你有什么用。二娘?”

陶曦月默了默,说道:“你们先前可有听见那僧人是如何称呼他的?也不知,他姓的是哪个LU?”

“反正不会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陆’。”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道。

陶新荷附和道:“对哦,陆家可是一等一的高门,怎会有形容这样落拓不羁的儿郎?况若他是陆家人,也不可能出声提醒我们,方才还对着长姐笑了。”

陶云蔚立刻道:“他那不是对我笑,是看了场戏以示满意罢了。”

陶曦月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既然人家都表明了态度会保守秘密,阿姐让他笑话便也就笑话了,全当为我们家牺牲了些许小我。”

“就你会说。”陶云蔚气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姐妹三人嬉闹了几句,正打算返身下山,忽见又有一身着道袍的清秀少年走了上来,站定后目光迅速从她们身上逡巡了一遍,随即准确地落到了陶云蔚身上:“请问可是陶大姑娘?”

陶云蔚疑惑地点了点头:“足下是?”

少年从袖袋中拿出一样物事,双手作呈送状:“这是我家主君命我送来的。”

她凝眸望去,日光下,那少年手中正举着片灰白色的浅绒羽毛。

杏儿转手拿过来的时候,陶云蔚还能感觉到这片绒羽上残存的一丝温热,就像是刚从什么鸟禽身上摘下来的。

她心有所感,于是问道:“不知你家主君是哪位?”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多言,抬手施礼后转身而去。

与此同时,大慈悲寺的后殿外,王大娘子一行人正在听陆夫人身边的大侍女来回话。

“有劳娘子们特来这一趟,”那大侍女微微笑着礼道,“只是今日我家夫人与丞相夫人要为家中先辈做道场,实不便见客,还请大娘子见谅。”又示意身边的小侍女将手中食盒递了上去,然后续道,“这里是家中厨娘做的一些果子点心,夫人吩咐,聊表谢意。”

王大娘子忙吩咐身边人接了过来,正打算再说两句场面话,便见有一家丁从前头快步走了过来,于廊外站定,冲着众人拱了拱手,然后对陆夫人的大侍女说道:“清风姐姐,我们寻去的时候三老爷已经走了。”

清风似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便同王大娘子等人告了辞,回身进去禀报了。

“长嫂,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五娘子于氏有些不甘心,“丞相夫人也在里面呢。”

王大娘子却要淡定许多:“既然丞相夫人也在,人家不便见我们也是正常。再说有了这方食盒,难道你还愁没有机会再去求见?”

于氏顺着她的目光朝侍女手中那方精致的漆木食盒望去,旋即了然,喜道:“长嫂说得是。”言罢扯了扯嘴角,低低轻笑一声,说道,“那陶家女倒好意思巴巴地也上赶着来,到底是连接近人家都不得,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份面皮。”

王氏微蹙了蹙眉,劝道:“好了,那陶大娘的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再念着要去招惹,当心反累了自家儿女的前程。”

于氏虽忿忿,但也知道此事只能先如此忍耐下来,于是也不想再多提,转了话题道:“先前那清风他们口中说的三老爷,便是大名鼎鼎的陆简之吧?”

“自然只有他。”王氏道,“这样的名士向来是难觅踪迹的,如今咱们既知晓他已回到陆家,待日后与陆夫人打好了关系,说不定儿郎们还能求到陆三老爷的指点,或是成了师生之礼也未可知。若非为了这些前程考量,就凭陶老爷的为人,主君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决定。”

于氏被她这番描绘撩得心中阵阵激荡,连连点头:“长嫂说得是,这陆三老爷不仅是天下第一的名士,还有当朝小国舅的身份,想来他周围优秀的甲族儿郎定有许多,若能得他青眼,姑娘们的婚事便好办了。”

“正是如此。”王大娘子似乎也被她这番话给撩动了心弦,话音未落,唇边已泛起笑来。

两人做了妯娌多年,今日此刻竟是有史以来最为融洽的时候。

***

金陵城,丞相府。

陆方刚刚结束了和幕僚的谈话,想到近来朝堂上的那些事,不免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长子陆敦轻推门而入,唤道:“阿爹,三叔父来了。”

陆方怔了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叔父来了。”陆敦又重复了一遍。

“快让他进来!”陆方说完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忙道,“算了,让他去花厅,别又来祸害我的书。”边说已边起身往外走。

陆敦笑着应是。

半盏茶后,陆方踏进花厅,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已外出游历整整两年没有归家的三弟,陆玄。

眼前这人穿着身宽松的细布道袍,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了,脚上蹬着双细麻履,通身上下除了头上那支青竹簪外再没有半点饰物,哪里还有当年在家时的世家郎君模样?更别说他那副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随性姿态。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方觉得他虽是这么一副样子,但整个人看着也似乎比以前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陆方心情复杂地开口唤了一声:“简之。”

陆玄正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巧玩在逗小侄孙,闻言回头看来,一副随意寒暄的模样弯了唇笑道:“二兄,给我写个路条,我明日要去漏斗山。”

漏斗山是朝廷监管所用的矿山,一般人不可随便出入。

陆方一腔动容生生被憋了回去:“……”

略平息了一下心绪波动,陆方道:“我还当你真是来看我的。”

陆玄就指了指自己眼睛,又指了指他:“这不是看了么。你这么大的人了,不需要我哄吧?”

陆方再次感受到了窒息。

“咳咳。”他清清嗓子,正色对儿子吩咐道,“先把孩子抱下去,我同你三叔父说会儿话。”

把孩子交还给奶娘的时候,陆玄还顺手在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蛋上轻轻又捏了一把。

“喜欢的话不如自己成亲生一个?”陆方坐在上头,端着茶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

陆玄懒洋洋地歪身靠在椅子上,说道:“万金难买求仙路。我么,就算真要娶妻,那定也是在灵山妙渊得逢奇缘,让我遇到一位天降神女。”

陆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以前听陆玄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真是寻仙问道入了迷,可后来却渐渐发觉,这话恐怕有七分都是这幺弟随口诹来忽悠他们的,反正他信不信不要紧,旁人却显然是信了。

因着年纪差了不少,所以陆方对这个弟弟多少也有些当儿子看的意思,除了爱护之外,还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今年也二十四了,”陆方道,“难道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以你的才智,只要愿意用心,再有家里为你筹谋,我这个位置迟早能让你接过去。”

陆玄没说话,自顾自端了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品道:“茶不错,就是水差了些,我这趟给你带了壶寒山谷帘水,回头换了试试吧。”

陆方见他不肯接茬,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好转了话题道:“安王妃丧期已过,皇后的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准备给安王重新选妃了,崔氏那边倒是有合适的人选,但近来他们和江氏闹了点矛盾,我们家和江家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且与崔家也有亲,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大好办。至于这个矛盾的起因……”

陆玄无波无澜地随口回了句:“哦,知道,落凤山的事。”

“你知道?”陆方意外道,“难道是已见过崔元瑜,他同你说的?”

陆玄不知忆起什么,笑了一笑,说道:“没,只是今日恰好无意中受了柱香火,还差点燎着我。”

陆方听不懂他的话,索性也懒得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说该怎么安抚崔家才好?”

陆玄漫不经心道:“所以,你们是占了崔家的便宜,还要人家出个女郎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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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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