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乏勇气。wenXuemi.Com我既然可以在几岁时便用砖头将一个高我一头的人的脑袋打破,鲜血直流,以至于大人们和小孩一样哭泣,以为他已经死去。那么,我又怎么会认为自己缺乏勇气呢。然而当我察觉到自己正在失去尊严的时候,怯懦却不期然的出现在我的脑中与心里。

尊严,这样一个东西本来只是虚无飘渺的一个一无所用概念而已。六岁以前的我,对它完全没有感觉。

但是现在,关于它,我却已经有了一个顽固的信念。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何时形成这样的观念的。我所有固执的勇敢都因我对尊严的坚持。我活着毫无目标,仿佛风中的水草一样,风吹到哪里便飘到哪里,并没有什么一定的方向,很是随意。倘若硬是认为人的生存必定是要目标支撑的,并且硬要强加给我一个目标的话,那么我只有选择保持尊严了。这是一项无比单调的工作,但它却在时光匆匆的过往中维持了我信念,心态,性格的和谐统一。使我不至于堕入完全病态,分崩离析的境地。

然而,现在全世界似乎都要对尊严,这仿佛已经是我一切的的基础的东西开战了。并且下定决心不将它彻底摧毁决不收兵。我没有足够的狂妄也没有足够的漠视来对抗所有人的蔑视。既然如此,我的失败于是成为必然。于是我所有的勇气消散无踪。

但是,没有人可以指责我,也没有人应该指责我。尽管我那时实在只是在自己幼稚的世界里自怨自艾,这种对于世界与对于自己乃至对于命运的怨恨,只是因为我对世界,对自己,对命运还不是真正了解。尽管所有的天大的悲苦的感受,如同所有天大的幸福一样,都只是我自己编造出来满足自己自恋欲无聊感觉而已。然而在我看来,我仍然不应被指责。相反,我倒觉得善良的人应该给予我关怀与同情才对。

因为那时,我正在学校后面的池塘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对着夕阳饮泣。

我经常旷课,一个人跑到学校的后山。后山后面是一个池塘。我拣来一堆石头,将它们一个个扔进池塘。“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是石头打在水面的声音。

我喜欢听这清新的声音,这仿佛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喜色,我与它相依为命。有时候,我会在那里待上整整一天,从从早晨开始,直到夕阳西下。

我又一次看到晚霞,它依然当年一般艳丽。但此时的晚霞里已经看不到养母了。我仍然想她,那次分别后,我再未见过她。多年的四处流离使我对于她似乎已经淡忘了许多。但此时此刻,我最希望出现在我身边的仍然是我的养母。多年来,我一直都是如此。我仍然相信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任何时候将我救出苦海的人。我相信她有这种魔力。

我又开始哭泣。我似乎过于迷恋哭泣了。但是,哭泣让我找回一些勇气。这勇气支撑着我等待。

夕阳之后是黑夜,这一夜没有月亮。我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黑夜之中,原本清脆的“咚咚”声在这黑暗中竟显得悲哀起来,有些像一个婴儿的呜咽。想着我现在的可悲的处境,我长叹不已。

到了半夜,我才回到宿舍。所有的人都睡了。我脱掉鞋子,没有脱衣服,连袜子都没有脱就爬上床,趴在那儿。周围很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我的脑子很乱,我不安地打了个转身,宿舍对面的路灯刚好将一缕光线投入我的眼睛。

不知道这一线光线使我的头脑中发生了怎么样复杂的化学反应。突然,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我想,我虽然没有和他见过几面,但我的生存某种程度上是他的恩赐。我们没有说太多话,但他或许是个好人吧?他或许是爱我的吧?

这一夜,我突然对我的父亲产生极大的好感,并因而衍生出强大的依赖感。我逐渐明白一个弱小的自己若想在这残酷的世界活得好一点就必须依靠他--我的父亲。而我对他的依靠也并没有任何值得指责的地方,我是他的儿子,亲生儿子!而从前他对我的抛弃应该也是有苦衷的,而且他也不能算抛弃了我。在我四岁时,他曾接我过去,是我自己不争气,没能讨他的喜欢。而这六年来,他一直为我提供着生活保障。我是不应该痛恨他,指责他的。我应该爱他,因为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更是唯一一个爱护、保护我的人。想到这里,我开始内疚,并开始指责自己曾经对他的漠然来。

这一晚,我睡得十分安祥。因为我终于在这现实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我的心里塌实了很多。我开始发现原来等待也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漫长,那么难熬了。

终于,我的等待有结果了,是一张汇款单。我欣喜若狂,更加坚定了我那一晚的信念。汇款单旁的附言上写着“生日快乐!”这时,我才记起原来这一天就是我的生日。我感动了,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我的父亲显然是关心我的,他居然还记得我的生日,这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

感动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当我看清汇款单上的数字时,我脸上的感动僵住了。上面赫然写着“叁拾圆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很多事情我一下子没有弄明白,我的脑袋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样。任何一个简单的思维对于我都成为不可能。我迷惑地看着每个行人。我的手不知不觉中松开了,汇款单被一阵风卷走,飞出很远,很远。我懒得去追。接着又来一阵风,汇款单飞得更远,远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并没有丝毫的感觉,只是懂得往前走,往前走。我的双眼只是看见一片白茫茫。走了没几步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脑袋碰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我懒得爬起来,也爬不起来。我任凭自己趴在这被太阳烤得炽热的地上。我感到脑袋上有什么东西在流。过了一会儿,那东西流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一片鲜红。路人渐渐围了上来,看着这个满脸淌血,趴在地上起不来的少年。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快乐地议论着。而我只听见自己细细的无力的声音:“爸爸--”

我没有选择自杀,痛苦的生命不得不继续。之后的日子,我的最后一个所谓希望破灭了。我的心中再没有什么幻想。这样反而好些,我反倒觉得安详了很多。我想我既然没有死,那么就只有和这可恶的命运折腾到底了。我要与它互相折磨,直到有一天它兴趣索然地离去。

我和命运就是这样僵持着,几个月过去了。

我发现疥疮似乎渐渐都厌倦了我,它好像正在准备离开我,我有些高兴。我仿佛就要去的最后的胜利了。然而我低估了厄运的耐心。

那是一个下午的课间。因为实在太热了,我无意中取下了一只手套。我的同桌不经意看见了我那只取了手套之后显出疮痍本色的手。他吓得眼睛瞪得铜铃般,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像一个女生一样惊叫着弹开,“离他远点!他有疥疮!”顿时,全班同学都洪水一般地逃到了教室后面。每一个人都用极其厌恶的眼神盯着前排的我,还有人窃窃私语。情况太突然了,我那冒汗的脑袋一时间想不出半点主意来应付当前的情况。正当我手足无措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喊出一声:“滚出去!”继而是全班人的响应,“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整齐而有序,仿佛一个训练有素的合唱团。

我已经不需要再想了,我明白怎么做了。我默默地站了起来,戴上手套。然后,像古罗马的麻风病人一样,在众人的唾骂声中被驱逐。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出教室。在我的一只脚踏出教室门口时,教室里是一阵经久不衰的哄笑声,他们在庆祝他们团结努力下所取得的胜利的硕果。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和完全平时不一样,我并不觉得羞辱或痛苦。我觉得这和喝下一杯白开水没有任何区别。我的那一颗心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挤得干干净净,我不再有感觉了。我低着头在走廊上走着,迎面撞到一个人。我抬头一看,是敖老师。“你怎么了?”她问我。“没什么?”我对着她轻松地笑笑,说。“教室里怎么了?这么吵。”她又问。“快活呗。”我笑出声来,她居然会问这么没有水准的问题。“快活?有什么好快活的?”敖老师的脸上尽是疑惑。“很多事值得快活的呀!”我绕过敖老师,一边走一边回答她说。我感觉得到敖老师从我的背后射来的一束迷惑的目光。我突然更加愿意将它想象成一支阴险的毒箭。

我走在回寝室的路上,路上很静。我坐在操场旁的阶梯上,周围很静。我发觉身边的世界很美。花剩得不多,也不鲜艳,但朵朵都开得那么端庄素雅,很是耐看。草,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空气,也是如此的干净、清纯。天空是蔚蓝、蔚蓝的,蓝得如此的漂亮、无邪。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动人,从所未有的美好动人。我有些依依不舍。

我回到宿舍,找了套最漂亮的衣服,洗了澡之后换上。我在洗澡的时候,让冰凉的水滋润着我的每一寸皮肤。我享受着这种快乐,享受着每一分,每一秒。

换好衣服后,我安静的坐在床上。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我的的确确,真真正正地爱着这世界!”

一块刀片停留在我的手腕上,然后和我的皮肉一点一点的接近。这是一块质地很好的刀片。我曾经用它轻而易举地割断一根橡皮管子。

血,汩汩地从皮肉里往外流。我静静地看着。血流过手腕,滴在床上,一滴,两滴,然后化开,变成一滩,两滩。我晕了过去,我终于死成了。我很得意,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了这条唯一的通向快乐的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来到了阴间。我眼前是一个全身着白的小鬼。“我能不能上天堂?”我问她。“你还没死呢,小鬼。”她轻柔的回答让我十分失望,我宁愿听到的是恶狠狠的小鬼的声音。我转过身去,叹一口气,想不到这样都无法逃脱厄运的魔爪。我反抗它的最后一招也失败了。

“他怎么样了?”“已经脱离危险了,再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听出和医生说话的人是敖老师。

医生和护士都出去了,只剩下我和敖老师两个人。

“你为什么会这样?”她问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我问她。

她说了很多话,我只说了一句。我只记住了这两句,一人一句,很公平。最后,我看见她无奈地退出病房,那时我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我的疥疮也在医院里治好了,是敖老师出的钱。我告诉她,我会设法还她的。她笑着说,你把书读好比还什么都强。我也想如她所愿,但很可惜我让她失望了。我实在缺太多课,不是那么一时半回可以跟得上的。

敖老师于是给我补课。我于是常常去她那里。她做饭给我吃,甚至有时还替我洗衣服。我的同学们因我拥有这样特殊的待遇而忿忿不平,他们嫉妒万分,谣言于是不胫而走。

刚开始时,我并不知道那些人口里窃窃私语的是些什么,因为每当我出现的时候,一群群无聊的人就都若无其事的散开了。后来,谣言越传越广,不仅传遍了全班,甚至连别班都有人知道。我渐渐的也听到了一些。他们居然说敖老师和某一位十五岁的初二学生存在着暧昧的关系,最低限度也是关系不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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