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我的父亲又在打电话催我回家,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那一辈的人会把春节看得那么重。不就是凑在一起吃顿饭吗?什么时候吃不是一样?非要挤得头破血流回去吃那一顿才好么?
中国就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固执给弄得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在这个寒假来临之前,我就已经找好了一份假期工,我已经决定留在学校一个人过春节了。我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老是像那些庸碌的人一样做着无谓的事?
我的假期刚刚开始没有几天,我却又开始有些想家了。心想,人人都是回家过春节的啊,我这样故意的特立独行恐怕反而要被别人笑我虚伪呢。
每做一件事,我总是可以为自己找到最好的理由。
正当,难以决断的时候。恰巧这一天,我的一个堂兄来找我,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起初见面时,我根本无法认出他来。他倒是很热情的即拍我的肩膀又摸我的头。因为一时间无法确定他是谁,只是凭他亲热的举动推测大概是相识的人。于是仍然向室友借了些钱请他出去吃一顿。
刚开始的局面想起来颇为尴尬。他的嘴巴里不停的说着话,说的似乎都是些我童年时的事情,而且不时的站起来拍我的肩膀。而我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谁,对他说的话也全无印象。偏偏他的眼睛又十分热情地望着我,好像在盼望我和他说几句话。我于是只好傻傻的哈哈大笑,然后随着他的话语说着“是啊,是啊,你都还记得。”
说到后来,我终于记起他是谁时,他却又没有话好说了。只能我说一句他便附和一句,然而附和的话,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有些肉麻,“啊,你竟然知道这么多,不愧是大学生!小时候,我就说你是最最聪明的一个,将来一定是顶顶有出息的。”
再后来,我们终于没有话好说了,于是只好沉默。两个互相了解的人之间的沉默是理所当然的,那是一种美妙的默契,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沉默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本就不相识,自然没有话好说。只是眼前的这种沉默却让我们两个都尴尬起来。我们都不想让对方觉得我们冷落了对方,急于想向对方表明自己是尊重对方的。但是,我们其实都是不希望讲话的,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于是,四目交接的时候,只好无聊的说:“啊,真热啊!”
在餐会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堂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于是问我:“啊……,你最近很忙吧?”
“忙什么,读大学再忙也有限。”我客气地回他说。
“那你是不是回老家一趟?”他有些抱歉地说。
“回老家?回老家干什么?”我愕然地问他。
“去参加葬礼。”他说。
“又死人了?”我自己都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是这实在怪不得我。上个月,我刚参加完大伯父一家三口的葬礼,现在怎么又死人了。难道这是个流行葬礼的季节?
“又是谁呀?”我问。
“白扬。”他说。
“谁?”我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太多印象。
“就是那个私生子,”为了引起我的回忆,他说出了这个明显的特征,“私生子白扬,记得吧?”
“就是那个很会吹笛子的表哥?”我终于记起来了。
“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堂兄显然有些得意于他的表达能力,咧着嘴笑了。
“他不是也考上大学了吗?好象还是个不错的学校,怎么就死了?”我奇怪的问。
“今年春节,大伯父家就有一只乌鸦停在他们家老房子的房顶。据说停了一天一夜那么久呢。村里老人都说这是要死人了。果然,他们全家就……”堂兄的脸上显出神秘而兴奋的色彩,想必这故事他不是第一次讲。
“你还别不信,有些事由不得你不信。”堂兄见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忙加重语气道,“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大伯父全家就剩白杨一个人。老人们都说,怕是他也撑不了多久,要知道那乌鸦可是停了整整一天一夜啊。后来,他回来主持他父母的丧礼的时候,我们就看见他脸色苍白,印堂发黑,那黑得……像那只乌鸦的翅膀一样。那可是我亲眼见的。可是,后来,他的脸色却越来越好了。这也是我亲眼见的,真的,我可是亲眼见的。我当时离他就只有和你这么近。也许,也许要远一些,但是还是很近的,我可看得很清楚。那时候,老人们都说,是要升天了,是要升天了。果然,没几天他就也……”
堂兄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的讲完了这个故事,还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很难相信吧?可是全是真的!”
“是啊。”我听完了他的故事,傻傻的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真是奇怪啊。”
“他是怎么死的?”我又问。
“这个,我也不大晓得。但是,嗯……,我们是在他父母的坟前发现他的。他那时侯的脸色还是很好的,红红的,还微微的带着笑意呢?老人们说这就是升天了。”
“哦。”我点点头。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决定回老家参加这个奇怪的表哥的葬礼了。
“越快越好,要是方便的话,最好就是今天。你也知道,葬礼这种事……”堂兄看起来很高兴,他也许没有想到事情可以办得这么顺利。
“好吧!就今天,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你去买票,我们在火车站会面。”
“哦。”堂兄不是很干脆的答应了。
“走,你和我一起回趟寝室,我给你买票钱。”我看出了堂兄心中的不快意。
“唉,说这些干什么,我就在这里等你吧。”堂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说。
“好吧。”我说。
经过一夜的忙碌之后,我回到了老家。
葬礼好象很冷清,没有几个人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堂兄要千里迢迢接我来参加这个葬礼了。大伯父颇有些钱财,因而人虽然没有待在老家,但势力仍然不小。但是,人一走,茶就凉的道理是千古不变的。这一天,连亲戚本家来的也寥寥无几。
“白石,你来了。”看到我前来,二伯父赶紧走上前来招呼我。“你真是个讲情义的人啊!不枉二大伯父小时候疼你。”我淡淡一笑,我的到来和他实在没有丝毫的关系。但这是不能直说的,只好一笑了事。
“哎呀,陈清啊,你可真有本事,这五百块钱没白花啊。到底让你把大学生给请来了,今天咱们这里可就这么一位算是贵客了。”二伯母听到声音走出门,亲热的过来揽着我进屋,完全不在意堂兄难看的脸色。
因为来客相当之少,所以葬礼也办得十分随便,随便到有些潦草。随随便便吃了顿饭,然后抄近路将棺材抬上山埋了就完了。爆竹、哭声、花圈、追悼、守灵全免了。一段本该走二十里的山路也减成了两里。
走在送丧的路上的时候,堂兄跟在我背后跟了好一阵,最后终于走上前来,“白石啊,那五百块钱呢是这么回事。”
“清哥,你就不用解释了,我还不相信你的为人么。”我见他的脸胀得通红,于是宽慰他道。
“就是,还是白石懂得我。读了大学的人就是不同,跟我们这些人就是不一样,明事理啊……”
我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只是堂兄一直在旁边唠叨个不停。好在路没有多长,不一会儿就走完了,我于是赶紧找个借口避开了他。
就这样,一场本该是两天一夜的丧事,不到两个钟头就结束了。
丧事刚刚结束,我就见到二伯父、二伯母将表哥的遗物全部包了起来,扔进一个木桶,准备一把火烧了。
“不留一两件吗?”我问伯父。
“不留,不留,留了晦气。”二伯母回答说,二伯父不动声色。
“你要吗?你要什么就随便拿,不要不好意思,还有很多东西都是半新的呢。”我头一回见二伯母如此的大方。我见到二伯父搡了搡二伯母,于是她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上前去,看看桶里有什么。我想为表哥留下一两件东西。最后,我抱着好奇的心态拿了一本日记本。据堂兄说,这死去的表哥临死前都带在身边的遗物。
“选好了吧!选好了吧!”伯母迫不及待地问。
我点点头。
“那好,浇汽油,浇汽油。”
我不忍亲眼看见这一幕,进了屋里,拿了行李,就出村口去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
中国人口的迫切需要解决在火车上得到最充分的体现。我几乎是挤断了气才在火车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而且还要不时的防止别人乱伸过来的皮鞋。火车开动不久后,车厢内才开始渐渐安宁起来。我也开始感觉到旅途的疲惫与无聊,于是我打开了表哥的日记本。我想里面也许会有些可以排解这沉闷的旅途的东西吧。
日记本里的字写得极端潦草,字迹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难以辨认。但是,当我翻开了这第一页后,却再也没有把它放下,直到看完。
日记本的扉页是一首诗:
我欢笑于
晴朗的清晨
我欢笑于
阴郁的午后
当友人从远方到来时
你可以看到我欢笑的脸
当亲人从身边离去时
你也可以听见我欢笑的声音
我欢笑于
喧闹的婚礼
我欢笑于
沉寂的葬礼
快乐
是我欢笑的源泉
痛苦
也是我欢笑的理由
然后,我看到的是一段引言。
人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认为我疯狂了。
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疯狂,但是我可以肯定我此刻是清醒的。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毫无杂质的清晰的投影在我的眼中。我不仅看到了现在,更加看到了昨天。我唯独看不见的是未来,然而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它,尽管它曾经是我生存的动力与目标。
我现在在这里将我的一生记录下来,自我生的那一刻直到我现在如此亲近的接近死神。此时此刻,我的手是平静的。这潦草的字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何时我的笔就会自己停止所以我加快速度所致,并不是因为我内心的恐惧。此时此刻,我的心是平静的。
无需四处了望,这几行字正是为你而写的,我亲爱的读者。
之后才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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