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格剑山城外(五)
此时若是有任何一名合格的铁匠师傅在场,视线都会在洪老扬起小锤时被情不自禁地吸引过去。无可挑剔的起手式,高度、角度一步到位。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却展露出只有在锻造里浸淫大半辈子,持续在炉火与风箱间锤炼自身才得以拥有的造诣。而洪老的大半辈子,或许可以让寻常铁匠铺经营整整三代有余。
举锤之后,便是落锤。
小锤落在玄陨岩表面,力道极尽轻柔,就连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也是细微的。分明套在木柄上的是沉实坚硬的锤头,可起落时却宛如和风一般怡人。洪老手法温柔,神色也温柔,仿佛铁砧上的玄陨岩并非冷冰冰的金属矿石,而是等待他按摩筋骨、疏络气血的仕女。
但是这暧昧的遐想却很快被逐渐加快的起落频率所覆盖。洪老挥锤的速度越来越快,手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撕开了风。上一锤的余音尚未绝尽,下一锤又已临至。后来敲击声如同暴雨般倾覆在矿石粗粝的表面,音爆声震耳欲聋,火花狂烈地迸溅。随着洪老的锻打,铁砧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温度节节攀升,很快达到了灼人的程度。
齐幽谷只觉得热风铺面,仿佛身处火山之中,身下是一条岩浆的大河。以他的修为完全无法抵御这等高热的侵袭,一时间汗如泉涌。若非冯景驰及时将手按上齐幽谷的肩膀,注来灵气支持,他早已热晕过去。
但即使有一位玄识境的兵仙在身后看护,齐幽谷仍然很不好受。洪老锻剑时声势惊人,小锤在齐幽谷的面前反复而密集的起落,随之迸溅的火星更是字面意义上的扑面而来。尽管如先前所言一般,洪老始终不曾砸到他的手,但齐幽谷此时承受的压迫感却不可谓不强。而且矿材每一次受到洪老捶打,震动都会在第一时间反馈到齐幽谷的掌心。滚烫且凹凸的棱角很快将表皮磨破,直接陷进肉里。齐幽谷感觉到温热湿滑的液体在手掌间弥漫,玄陨岩险些因此失手滑脱。
齐幽谷只是忍着痛,往手上又加了些力道,继续维持玄陨岩在铁砧上的平衡,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洪老的动作。在洪老猛烈而迅疾的锻打下,玄陨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不规则的外形逐渐拉伸,延长,剑胚的形状初步形成,其中的杂质被高热剔除出去,体型进一步收缩。齐幽谷的两只手也不知不觉地靠近合拢。这时候齐幽谷才意识到,原来他扶握着的正是剑胚的末端。顿时肃然起敬,他虽然对锻造打铁一窍不通,却也能猜出这应该是洪老刻意为之,不然绝无如此巧合。
还是熟悉的温柔定胚,狂野塑形,洪老的手段一如既往的卓绝。冯景驰站在齐幽谷身后,细细咂摸着其中的门道。他早年境界低微时,除了日常修炼,便是看洪老及其学徒在白叶城上铸造兵器,聊以消遣。来去之间倒是与洪老混得脸熟。而冯景驰的佩刀“守成”原本该是洪老的弟子锻造,而洪老向来只是为荡海关三司六部的高层服务。冯景驰一介准兵仙其实没这个资格,但他抵达灵始境后,偶然间为荡海关立下大功,才获得洪老亲自锻刀的殊荣。不知道羡煞多少同期的兵仙。
耳濡目染间,冯景驰倒也对洪老的锻造手法有了些初步的认识,所以比齐幽谷更有感触。他能笃定这种此种手段容错率无限接近于零。开始那几锤温柔的定胚其实不是难点,洪老的学徒一般在这个阶段大多会选用重锤使得定胚足够稳固,而后再进行细致的打磨,这样便可确保塑形时期不出差池。但洪老却采用了与此截然相反的手法,他在粗暴地将这块金属捶打出他想要的形状!但是每一锤却又极尽细致,每一次起落都完美无瑕,弧线此起彼伏,仿佛浪潮一般绵绵无尽,赏心悦目。
艺高人胆大,险法铸险兵。冯景驰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赞叹地想。
锤声戛然而止,金属轰鸣的余韵中,洪老吐出一口浊气,撕去上身背心。汗水在肌肉的块垒间汇集、一路向下,在脚边形成巴掌大的水洼。随即又被热风烤干,只剩下淡白色的盐渍。洪老丢掉小锤,双手抬起大锤,砸落!
一锤定音!
大锤与前端金属的撞击并不如何惊天动地,与先前小锤砸落的震撼声势相比,这一锤就如同投石入水那般轻巧,然而澎湃的力量已经无声地灌注到剑胚内部,没有滔天的巨浪,却有波纹急剧地蔓延。铁砧上的剑胚鸣动起来,开始自发地形变!
一锤之后,再一锤!在老人挥舞小锤的时候,壮阔如山如海,施加在剑胚上的力道崔巍如同山岳,浩瀚宛若海洋。可拿起大锤后,却硬生生挥出了婉约的诗意,像是时光在白鸟的翅膀上流淌,少女娥眉的弧度渐渐沧桑。
与此同时,剑胚的刃也在洪老诗意的锤击中成形。可齐幽谷体会到的却是比先前洪老挥动小锤时更为纯粹也更为强横的暴力。滚烫的剑胚在齐幽谷的手中持续而激烈地挣扎,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就要掌控不住,失手让剑胚脱离铁砧。手掌上的伤口则是被进一步地撕扯开来,涌溢的鲜血还未来得及结痂便立时被剑胚吸吮,随着振动的传导在剑身上蜿蜒,形成游龙般的暗红色云纹。
洪老还在捶打,他换回小锤,细细地磨砺着两侧的刃口,直到边缘滑出蓝色的火花才罢手。没用多少时间,这块沉重的玄陨岩便在洪老手中完成了从原矿到兵器的转变,只有暗沉的光泽始终如一。它以剑的姿态安静地在铁砧上蛰伏,如潜龙在渊。
齐幽谷手中便是剑柄。与剑身出自同源,浑然一体。在与齐幽谷较劲的过程中,剑柄无形中也被改造成了最贴合齐幽谷手掌的形状。
洪老满意地在剑身上屈指一弹,铮鸣声在密室中传荡,悠扬如琴瑟宗师指尖下滑出的音符,但却不会有音符如此锐利,它的气魄仿佛要将四壁连同墙上竹林的绘影斩开!
“搞定。”洪老丢下手中的大锤小锤,捡起地上背心的残片,草草抹了一把脸,滚烫的布帛瞬间便被汗水浸湿。洪老转身走到房间的角落,从水缸中舀起一瓢冷水泼在身上,白雾升腾,可想而知老人此刻的体温该有多高。
“这小子心性倒是不错,”洪老咕咚灌了一口水,看向冯景驰,以心念说道,“老夫以为他半路便会受不住痛撒手,没想到竟然能坚持到最后。那倒不适合继续喊他娃娃了。虽然说是讨了被你看护的巧,但也殊为不易。新锻的剑融了他的血进去,日后若是有机缘,或许会有进化的空间,未必就比不上那些炼化而成的劳什子仙剑逊色到哪去。老夫现在倒有些明白,你为何会对他青眼有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