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泥
墨刃惊得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刚刚那一霎,他终于知道了一切,他为这几日的所有异样找到了原因。略做回忆,楚言待他的确反常,因而墨刃只是震惊,却意外地……接受得很快。
可是——
光怪陆离的荒杂情绪本已经填满了心头,这些疯长的藤蔓还没来得及被他理清,就又在这一滴泪下全部被击碎成齑粉。
……他从没见过楚言哭的。
他从小就知道自家主上的骄矜,楚言素来傲气自持,在人前从不肯露出半点脆弱情绪,更别提湿了眼角。
无论是在小时候被兄姊的阴谋暗算几次逼到死地时,还是母亲病逝父亲暴毙时,乃至未来白华在他的剑下去了半条命时……
他都没见楚言哭过。
墨刃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见到主上落泪的。更别提,主上竟好像还是为了自己而……
楚言终究是楚言,这边墨刃还反应不过来,那头他自己便快速地抬袖把眼角一拭,冷然别过脸去,哑着嗓子道:“你走罢。”
墨刃一惊,下意识地急道:“主上……!”
楚言并不看墨刃,下颔绷得很紧,神色沉暗。他嘴硬惯了,实在说不出什么“我羞愧无颜再受你服侍”或是“我不配得你如此忠心付出”这种话……但他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求主上开恩!”墨刃倏然膝行两步,伸手想去扯楚言的衣角却又不敢放肆,手指就犹豫着落在虚空,“离了九重殿,离了主上,属下不知该……该去哪里。”
楚言自个儿扯了床头的外衣披上,转身,摆了摆手,“九重殿里的人你可以带走。想要谁陪着……秋槿?影雨?都允你。”
“……”
闻言,墨刃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难过。
他轻声问,“那您呢。”
“孤自然——”
楚言愣住。
……阿刃走了,他呢?
楚言还真没认真想过。
前世墨刃从他九岁起就陪着他了,他们从来就没真正分开过。直到后来,他爱上白华走入歧途,浑浑噩噩不知事,终是铸成大错。
如今他重生回来了,一切都可重新来过。至于前世让他刻骨铭心的两个人,白华负了他,他自然要血债血偿手刃仇人;而他负了墨刃,所以他愿阿刃离开自己海阔天空。
那最后,原地剩下的那一个他呢?
……活该孤家寡人。
“……孤,”沉默片刻,楚言缓缓抬起锋锐如刀的凤眸,他冷笑了一声,手指轻叩着桌角。
“孤,身为这九重殿主人,自是仍旧尊贵无上,享乐无边,还要你来操心么。”
“……”
这种逞强已经太明显,弄的墨刃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只好低了低头,冷静道:“属下不愿走。”
楚言耐心道:“你得走。”
墨刃站起身来,他转身向墙边取了挂在那里的自己的佩剑,双手捧了往楚言面前一跪,闭眼道,“主上若执意要弃了属下……请赐死。”
“你!!”楚言气的砰然一掌拍在桌上。
墨刃还是闭着眼,“属下前世的确无用,惹得主上厌倦。主上既已弃过一回,今生不愿留着属下徒增眼烦也是合该。只是……”
他这话一出,连“只是”的后面还未来得及说,楚言立马就慌了,“孤并非——孤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又恼又急,双手扶墨刃起来,“你怎么说这种胡话……”
墨刃立刻欣然抬眸,“主上肯留着属下么!”
“……”楚言压着眉宇,深吸一口气,“孤要问你,倘若孤并非重生而来,倘若孤仍旧痴恋白华,你待如何?”
他又自顾自地摇头,尽全力地克制着躁动的情绪道,“孤知道你欲杀了白华,然后?甘愿承孤的怒火,再惨死一回,嗯!?”
“不……”眼见着又要把主上惹急,墨刃慌忙辩解,“属下并无此意!”
“……”楚言手指抽动一下,心内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默默对自己道幸好这人还没真傻到那份儿上,面上则垂了眼低声道:“那你……你待怎样。”
墨刃面容肃然,十分认真地道:“这回,属下会在惨死之前,自绝。”
“……”
楚言青筋额角跳动,抬手又是砰地一声!
这回,九重殿主是动了真火儿,那可怜的桌角终于被他一掌给拍碎了。
墨刃:“……主上息怒。”
楚言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为什么宁死不走,非要跟着孤!!前世如此,今生亦是如此!?”
墨刃沉寂了几息。
然后慢慢地,他又跪下了。
黑衣侍卫跪在他的主上面前,苍白清秀的年轻人垂着脸,束起的黑发落了几丝在耳畔。
他神色平静,眼眸又似乎带了些追忆的朦胧。淡色的唇开合,墨刃轻轻地道:
“主上……曾经待属下……很好的。”
“主上曾经……很好的。”
楚言不可置信地定住了。
半晌,他试图牵起一个自嘲的笑,嗓音颤抖着:“……你说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
墨刃似乎也在犹疑,他迷茫地微侧着头,低声呢喃时似乎连自己也并不能确信。
于是那本是冷清凛冽惯了的声音,如今却含了几分柔软的意味。
“属下觉得,主上不该是……是那个样子。”
不该变得暴戾无端,易怒无常。
不该落得众叛亲离,基业败尽。
他虽是楚言的剑,可到底不是真正的冷铁,他还记得楚言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还记得楚言曾经真诚地欣赏他疼爱他的模样。
他还记得,那年楚言才十五岁。散发挂剑黑金袍,是那样俊美华贵的少年郎。
为了给受了欺负的他出气,敢单枪匹马打上别家宗派的大门,把人家最得意的亲传弟子踩在脚下,转头逆着光冲他扬眉而笑。
是的,曾经是有过这样的时光的。
那时候的楚言,耀眼又炽烫,如初升的烈阳。可后来,他却只能瞧着主上一点点地湮灭了光热,一步步地坠向深渊,他怎能不心疼呢?
自那年立誓,他便是楚言的剑。
他合该护好了楚言的。
若是让主上伤了,只能是他失职。
“主上,”墨刃郑重地一个头磕下,低声恳求道,“属下虽曾废用,然断剑亦可熔炉重铸。”
“属下甘愿重入暗堂受训,亦可在刑堂学一遍规矩,倘若主上不喜属下这份前世记忆,属下便去药堂讨了毁忆的药也未尝不可……”
“至于主上的贴身侍卫一职,墨刃不敢再贪,请殿主再择人选。”
“够了,住口……”楚言实在听不下去,倏然怒喝,“孤叫你给我闭嘴!什么胡说八道!!”
他把脸一扭,闭着眼,竖着眉,恼怒地硬邦邦道:“……好,你非要留就留罢,孤管不了你了。”
“现在,”他狠狠瞪了墨刃一眼,咬牙切齿,“滚。”
说罢,楚言脸色森然地一拂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出去了。
正欲谢礼的墨刃愣住:“……”
主上说着让他“滚”,结果自己滚——
呸,自己走了!?
莫非,他这算是把他主上给气走了?
墨刃一时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追。他慢吞吞地撑着膝盖,站起来,微抬着脸,让窗边飞光落在眼角眉梢。
黑衣侍卫沉默着,迎着光走到窗边,松弛了身子靠在那里。
就在两天前,他还是靠在这同一个地方,听着楚言和白华的谈话,寸寸心碎。
墨刃忍不住很轻地弯了唇角。
原来真相是这样。怪他愚钝,竟未早些察觉,大概给主上添了不少为难罢。
忽然门口一响,进来个小婢女。墨刃目光移过去,那女孩儿年纪不大,小碎步踩着到了他身前,行个礼:
“见过墨侍卫。殿主有口谕说:不许跪候,不许自罚,不许胡思乱想,伤势未痊愈便好生休养着,待殿主消了气儿,回来再收拾您。”
墨刃先是茫然,继而哭笑不得。
小婢女便再行一礼,声音清脆可爱:“口谕已传完,婢子告退啦。”
寝殿内很快又恢复了清静。墨刃释然地无声吐出一口气,容色不自知地柔和几分。
自发现自己重生之后,这两天他无时无刻不陷在迷茫、惊惶、担惊受怕与不知所措之中。直到此刻,他才觉有如重石落地,心中忽然松快下来。
……可是奇怪,他为何能突然松快了呢?
墨刃有些发怔。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出口的话。
——主上不该是那个样子。
那主上,应该是怎样?
这一刻,脑中如石破天惊,水瀑倒悬!
一种触电似的刺激感沿着脊背爬上来,叫墨刃倏然震颤起来。
他突然惊觉了一件事。
方才那个人。
那个把他抵在墙角逼问,却又在他面前落了泪的人;口称要赶他走,却又慌忙扶他起身最后恼怒着妥协的人;骂着“滚”却自己出了寝殿,最后还不忘命个小婢女来安抚他的人……
那真的是……是……
是楚言么?
墨刃眼神发直。
他紧扳着窗棂,喘息渐渐地开始乱了。
那个人,绝不是这个时候青涩意气又刚刚心许白华的楚言。这时的楚言,一双眼底哪里有方才那沉淀了伤痕与沧桑的成熟?
也绝不是前世最后那个暴戾残忍痴痴狂狂的楚言。那时的楚言,又怎会几次三番如此贴心细致地怜惜他!
那么……
前世最后那几年,墨刃也时常去幻想,去描摹……如果没有白华,当初他那个耀眼又炽烫的小主上会成长为什么样子。
是不是死要面子又嘴硬心软的?
是不是肃然威严却从不残暴滥刑的?
是不是哪怕其实不喜争斗阴谋,却也有着“犯者必诛”的豪情与傲骨的?
是不是在亲近之人面前总喜欢任性地耍点小脾气,却又护短的要命,死也不肯伤着自己珍视之人半点的?
墨刃蓦地闭眼,他浑身的血仿佛都热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究竟为何会发生这种事情。
可此刻,他竟敢相信这样的不可思议。他相信,这分明是、这分明才是——
是坠了泥的玉石被洗净……
是生了锈的剑锋被擦利……
是蒙了尘的珍珠被磨亮……
是他在前世午夜梦回中无数次地苦苦追思,却已经坠至深渊再也寻不见的身影,翩然回到他的眼前。
不会错的,这分明才是——
那个他曾立誓要护其终生的,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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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旧版的应该都明白结尾这几段是在暗示啥……没看过旧版的小可爱别多想,前世今生真的都是原装货,楚言真的只是重生了一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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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马前楚言试图弥补,怜惜疼爱呵护软语。
墨刃:(PTSD)惶恐,惊惧,不安,迷茫。
掉马后楚言自暴自弃,壁咚发火瞪人骂人。
墨刃:(惊喜)这分明才是我的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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