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连苏磬音都隐约看出了齐茂行,像是有些不对劲儿。
他那举杯一饮而尽的神情与动作,沉默无言却又竭尽全力,像是一种情绪积到了极处,进无可进,便索性一股脑抛下般的自弃。
但花厅内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一手将齐茂行带大的老太太,却都似乎毫无察觉。
看着齐茂行喝下了大少爷敬来的酒,老太太便活像是放下一桩心头大患一般,长长的松了口一口气。
她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格外欣慰的神情,又将齐茂行的手心拉过来,抚在手里,湿润的眼中满是心疼与慈爱:“祖母就知道,满府里的人,也只有茂儿你,最是孝顺又能干!”
说着说着,老太太看着齐茂行,便又露出悲痛来:“这么好的茂儿,怎的偏偏天不佑我侯府?你娘亲去时,好好的孙儿接到这儿,叫祖母如何对得住你!”
若是在以往,看到将自己养大的祖母这般悲痛,齐茂行定然会心急不已,想法设法安慰劝解。
说不得,他连心中的自伤难受都要因此收敛下来,不必旁人提,只自个便为祖母的言行寻出诸多借口解释,也与祖母此刻说的一般,将这一切都归咎于他自己武艺不精,时运不济。
毕竟,若不是他失手在刺客手下受了伤,之后哪里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麻烦事?
但这些日子,当真一点一滴的走到了这一日之后,齐茂行却忽然有些诧异的发觉,他的心下却是平淡得很。
他心念里知道自己应当好好问个究竟,应当着急应当自责。
但偏偏却都没有。甚至于,对着祖母的悲痛与泪水,他的心绪却像是自有主张一般,只是全然的无动于衷。
就在齐茂行怔愣时,一旁的齐侯爷听着这话,不赞同的开了口:“时也,命也!您是长辈,与茂行说这话,他又如何当得起?”
老太太只将齐茂行虚揽在怀,一副护短的姿态,扬声骂道:“如何就当不起?我只告诉你,你们一个个的,别想着我病了一场,就听不着、看不见了!”
“李氏,这话就是与你说的!但凡我老婆子在一日,你就休想背着我欺负茂儿一根指头!”
“还有通儿,茂儿如今伤着腿,他平日里乐意如何就如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叫我知道你对茂儿摆爹老子的臭架子,口口声声规矩不肖,就是要气死我!”
“茂儿,还有你方才说的,屋里那几个背主的奴才,你放心,有一个算一个,祖母都替你好好教训过了,明个再挑好的给你送去!”
没有被骂的大少爷齐君行仍旧斯文温和,齐侯爷与李氏都被这一番教训说的面色难看,只是还不算太显。
倒是一旁年纪还小的三姑娘齐珊,对这“优待,”脸上满是藏都藏不住的不忿嫉妒,恨不得以身相替一样。
也只有苏磬音听着这话,面上却是明显的不屑与嫌恶。
嗯,叫大少爷敬酒可以,在侯爷夫妇面前为齐茂行撑腰可以,罚下人、赏下人,叫齐二过的无法无天,肆意吃喝玩乐……这些都可以,
但是为他拖个一年半载,不许大少爷这么早回来不行。
出面压着大少爷体面,不叫他住桃园、住荣辉堂不行。
不叫他踩着齐茂行性命换来的功劳,在太子跟前冒头去搏前程就更不行。
苏磬音抬眼看着被老太太护在怀里的明面夫君一眼,心下却忍不住的生出一股同情。
方才齐茂行的话她是亲耳听着了,说什么太子催着,太医们也已在赶着。
这意思,当真是只差摆明了求肯“我还未必死呢,祖母您别这么着急,求您等等我。”
她在抱节居里日日都亲眼看着,虽都说着毒性厉害,危及性命,但齐茂行打能起来起,就整日锻炼胳膊上身,以防太医署里当真找出了解药,他后半辈子双腿都已废了,不至于连胳膊也废弱无力。
齐茂行倒是足够坚韧,自个还抱着能活的希望。
可架不住齐侯府、老太太,却都已然全然放弃了他。
满府里的人,但凡有一个真心为齐茂行想想的,就该考虑考虑,若是太医们有一个厉害的,这毒当真解了,齐茂行日后再不能行走当差,可他之前拿性命拼下的救驾之功,却早已算到了侯府头上,叫大少爷拿去做了进身之阶。
那他这个再离不得轮椅的废人还剩个什么?他这后半辈子靠什么去过?
就凭着老太太出面的叫人敬的一杯酒,就靠着大少爷这个杀母仇人之子“知恩图报”的施舍不成?
之前总以为老太太待这个嫡出孙子有多照顾多偏心,苏磬音看着满面慈爱的袁老太太一眼——
原来,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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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论苏磬音自个如何想,既然齐茂行都沉默的一字未提,她自然也不会出面露这个头。
老太太掷地有声的护着齐茂行,为他说下了种种照顾与“特权”之后,原本定好的家宴,就也正式开了起来。
只是齐茂行这会儿哪里还有吃晚膳的兴致?
虽然有老太太叫着让他坐在了自个身边儿,菜品上来之后又不停关怀着他吃什么饭和什么汤,看有没有合意的叫大厨房里专去准备。
但齐茂行却仍旧未曾动筷,上座之后,只沉默的喝了两盏温茶,便只说着没什么胃口,要告辞回去。
老太太留了几句,见他态度坚决,就也有些怅然的放了碗筷,叹息一声,便叮嘱道:“还下着雨,路上千万小心些,若不然,还是叫人抬轿子来送你回去?”
齐茂行硬是拒绝了,老太太的目光便又转向了一直低调围观的苏磬音:“磬音啊,这个时候,也只有你能照应着茂行些,你可千万仔细着,莫要因着从前茂行待你不亲近,你便记仇,不肯上心照应夫君!”
从前老太太对她说这样的话,苏磬音只当就是这地界儿里老封君都有的偏心迷糊罢了。
可刚刚目睹了方才的一幕,再听着这样的话,苏磬音就只觉荒诞的可笑,她抬起眸,正要开口,轮椅上的齐茂行却又在她之前就插了口:
“您也说了,我待磬音素来不亲近。”
“自打孙儿废了,连以往孙儿最是亲近的人,都是一个个的避之不及,您倒是与不亲近的纠缠个什么?”
齐茂行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声音低沉,提起“最是亲近的人”时,也是死板的毫无一丝起伏,干巴巴的,倒叫人分不出到底是不是另有它意。
齐茂行再她跟前从未这样阴阳怪气过,老太太一愣之后,果然觉着满心的不痛快,可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不待她想清楚,齐茂行便已伸手转着轮椅退后掉头,与身旁的苏磬音客气点头:“该走了。”
苏磬音闻言起身,因为不太愿意对这些人客气,便只是敷衍屈了屈膝,伸手搭在齐茂行的轮椅背上,不等用力,便已顺着手下的力道,和齐茂行一道出了花厅去。
因他们走的早,出了花厅时,天色都还没有全然黑透,只是因着下雨,阴阴的有些发沉。
一旁有下人们将二少爷轮椅抬出门槛,送到平地上,便送上了遮雨的油纸伞。
苏磬音看了看,便微微皱了眉头,瞧了一圈,与守在外头的小厮奉书开口道:“你去前头门房里找找,可有送人时用的大伞?”
雨虽然不大,但普通的纸伞只能遮人,想要将轮椅完全遮住却是不够的,若是遮不全,那齐茂行坐这轮椅,简直就像是接雨一般,必定要把衣服湿透了的。
齐茂行闻言抬头看了看她。
奉书只胜在忠心听话,机敏应变上便差了几分,听着苏磬音的吩咐后才立时恍然,小跑的匆匆而去,不过一盏茶功夫,便擦着满头的雨水带了苏磬音说的大伞来。
奉书有些费力的给齐茂行打起了大伞,苏磬音在一旁看了看,便开口道:“回去以后,就就叫人在你这轮椅加一个可以卡伞的地方,这样不必人费力,不止遮雨,以后天热起来,遮阳也方便。”
听了这话,齐茂行又忽的顿了顿。
父母亲人,甚至待他至亲的祖母都已不顾他的日后,活像是他下一刻就要身亡。
偏偏他从未有过情谊的明面夫人,这个时候,却还在关心他夏日时用轮椅如何遮阳打伞?
事情虽小,刚刚从花厅里出来的齐茂行,却忍不住隐隐的生出一股复杂之意。
他没有看苏磬音,只是扭了头,低低道:“何必想这么长远,等天热起来,谁知道我还是个什么情形。”
苏磬音不知内情,闻言只以为他这话的意思,是说等天热起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
她实事求是道:“太医都说了,这毒就算没有寻着解药,撑个一年半载也不算什么,你底子好,肯定还要比常人撑的久。这都三月了,离热起来又不差多久,你那时候,肯定是用得着的。”
听着这话,齐茂行刚刚泛起的感动就忽然一僵。
底子好,毒发身亡之前能比常人都撑的更久?
这话怎么听,也不太像是关心安慰……
果然,苏磬音还是那个从来对他没个“好话”的苏磬音。
不过回过神后,齐茂行虽有些无奈,却还是苦笑着应了:“多谢夸赞。”
“不用客气。”离开了那个叫人压抑的花厅和侯府众人,迎着面前丝丝细雨,苏磬音的心情也稍微好了一些。
她低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中的齐茂行。
平日里见多了他当差时精干利落的箭袖短衫,这会儿一身宽松的素色衣袍,便显得好像年轻单薄了不少,一头鸦羽似的黑发也半披在身后,以往习武时的少年元气都消了不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再配着面上隐隐的低落神态,倒更接近体弱多病的小少爷模样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副脆弱的神态,苏磬音张口犹豫一阵,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方才其实不该那么快答应的,若是当真解了毒,你日后要如何自处?”
听了这话,齐茂行沉默一阵,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我姓齐,性命前程,原就是从齐府而来,功劳体面这些东西,府里既是想要,我不能不给。”
他若不是齐侯府的子弟,不是娘娘的内侄,当初不可能入宫做殿下的伴读,自然也不可能得了殿下信重,领亲卫统领,护驾之功,自然更是无从谈起。
这一次是他侥幸能解了毒罢了,若是这次当真为护驾丢了性命,这一份功劳抚恤,也是理所应当,就要落在侯府的,家里提早用去,无可厚非。
苏磬音撇撇嘴,还没来得及说他迂腐,便又听见齐茂行微微抬头,平静且坚决道:“可这救驾的功劳,也是我搭了这一条命得来的,以命还命,自此之后,我与齐侯府,便两不相欠,再无相干。”
早在喝下了齐君行那一杯敬来的酒时,齐茂行闪念之间,便已做下了决定。
他虽是因侯府而才进了宫,但殿下的信重,却并不是因他是齐家表弟而来,那是他一日日,一丝丝,拿自个的血汗与性命挣下的,是因着他这个人。
若是父母亲族,都已当他死了,那么,他在侯府,便是当真死了。齐君行踩着他的功劳去求了前途,那么日后,便自然该他齐君行担起齐侯府来——
再与他无干。
苏磬音听他说完,一时间也忍不住沉默起来。
齐茂行说完之后,却好像是更加平静了许多,他抬头看向苏磬音,面上甚至还带了笑:“倒要多谢你,还关心我日后如何。”
原先是他狭隘了,只以为自己的明面夫人冷心冷情,如今才知道原来却是外冷内热的,却比旁人的口蜜腹剑强过不知多少。
当真是患难见人心。
没等齐茂行想罢,苏磬音便面无表情回道:“你想多了,我是关心自个的日后如何,你要当真死了就算了,我熬着日子守几年寡,等风声过去了,就能拿着银子回家过自个日子。”
“要你当真没死成,往后半辈子都是个废人,为了苏家女儿的名声,我岂不是要吊死在你这儿?”
齐茂行额头的青筋忽的往外跳了跳,方才在花厅时都能保持平静的他,这会儿却忍不住的咬紧了牙关:“你放心,我齐茂行不是那等连累人的,不论我死不死,都必须将你安置妥当!”
“不是那等连累人的?”苏磬音垂下眸看他一眼,杏眸灵动。
不必出声,就已带足了千言万语。
齐茂行:……
“二少爷,二少爷!”
两人正无言间,通往外院的回廊上,便匆匆追来一个有些眼熟的侯府管事,只急的上气不接下气:“宫里,宫里太子殿下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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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茂行:……侯府害我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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