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
在一片哗然中,谢知涯始终保持着一种冷淡而疏离的态度。
不带什么感情的目光在跪在地上的苏若雪面上掠过,又落在了台上面色痛苦的夜九身上。
他的眸色幽深了些,淡色的唇微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衣袖里突然传来响动。
谢知涯低头一看,恰好瞧见袖子里的嫩黄毛球往下栽落。
他心头微惊,动作却比思绪更快,手掌微屈,瞬时便释放出一道无形灵气,将即将坠地的沈呦呦及时托住,慢慢地往上回升。
“呕。”
上下翻腾的晕眩感和心口的闷痛感交叠在一起,沈呦呦实在忍耐不住,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干呕。
谢知涯用手掌将她接住,看着她气息奄奄的模样,眉头下意识蹙了起来。
“呦呦?”
他没有顾及周围弟子投来的好奇目光,略带焦急地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我被龙傲天坑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于是,沈呦呦只能气若游丝地道:“他们……实在是太感人了……”才怪。
旁边弟子见这只体状袖珍的小黄鸡居然还会口出人言,眼中都闪过惊讶。
要知道,这么小就开启了灵智的妖兽可并不多见。
而沈呦呦疼得厉害,在心里将龙傲天骂了个千八百遍,可疼痛却丝毫未减轻。
她难耐地在谢知涯掌心翻滚了一下,意识都因疼痛而有些模糊。
“呜呜。”
她微微张口,溢出一道可怜兮兮的闷哼声。
正当沈呦呦感觉吾命休矣的时候,身体里突然窜进了一缕冰凉灵气,极温柔地一路抚平她体内叫嚣着的躁郁因子。
那股来势汹汹的剧痛感瞬时消去了大半。
嗯,没事了?
沈呦呦恢复了些气力,支棱着站起来,晃晃翅膀,发觉自己又恢复成了一只好啾啾。
疼痛感来得很突然,消失得也很彻底。
若非是那缕冰凉灵气还在体内未彻底消散,她几乎要以为先前的闷痛感是错觉了。
而场地中央,大戏仍在上演。
将那极珍贵的伴生晶石捏碎后,苏若雪似乎也耗费了不少精气,花瓣似的唇苍白了许多。
晶石已成湮末散尽,而她素白的手上还余有被晶石割破露出的伤痕,殷红的血自伤口淌下,红与白的对比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这灵石我已经毁了,若是秦掌事执意还要降下刑诫,那就连我一起责罚吧。”
她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子倔强。
秦掌事僵着脸,手反复地捋着那可怜巴巴的几撮胡须,嘴唇几度张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夭寿哦,这种事怎么就让他碰上了。
莫说苏若雪虽然和这件事有些干系,却并没有真正触犯门规;
就算她真的犯了什么事,以她在玄天宗的特殊地位,也不是他一个掌事能惩处的。
思虑良久,他只能干巴巴地道:“夜九触犯律令,惹下祸事,理应受罚……门规如此,还请苏仙子莫要让我为难。”
苏若雪昂起头:“可我已经将那罪魁祸首的伴生晶石毁掉了!”
秦掌事斟酌辞藻:“虽然晶石已毁,可夜九触犯门规也已成事实……”
“晶石已经毁掉了。”
“夜九触犯了门规……”
“晶石……”
这两人各执一词,简直就是在鸡同鸭讲,沈呦呦一个围观的,都听得头大。
就在秦掌事快要将急得自己胡须揪掉,苏若雪面色苍白、身子摇晃、将欲坠地之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鹤鸣。
在秦掌事几乎热泪盈眶的目光中,一只体型纤瘦的仙鹤降落在了场地中央。
一个身着道袍、衣袂飘飘的灰发男子从鹤上跳下来,瞧见此时景况,眉头一挑:“若雪侄儿,好端端怎么跪上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瞧见灰发男子出现,苏若雪眼眸微亮,却仍没有起身,她摇摇头道:“若雪……是在赎罪。”
赎罪?灰发男子又挑了下右眉。
见此,秦掌事连忙解释:“宋真人,是这样的……”
他将整件事完整地向宋真人复述了一遍,又隐晦表达了自己的为难:“苏仙子的话也有几分在理,可宗门法规摆在那里,我也是左右为难。”
苏若雪接在他话语后急急补充:“可月后就要是宗门大选,夜九若是此时受罚,就不能参加大选了!”
所以,她今日一定一定要保住他。
宋真人用手撑着下巴,手指随意拨弄着身边仙鹤的羽毛,闲闲地地听完了秦掌事的叙述,目光安抚性地落在了苏若雪面上,唇角勾起一抹笑:“这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语气懒懒的:“宗门法规自然是不能违背。“
这话一出,秦掌事暗自松了口气,而苏若雪却面色一白。
“不过……”宋真人话锋一转,狐狸似的眼微微上挑,“既然我们小若雪都这么恳求了,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这话便代表着还有转机,苏若雪眸中重燃起亮光。
“所以,不如这样。”
宋真人手上稍稍用力,便从仙鹤身上拨下一根羽毛,在指尖轻捻把玩,“由我作保,此事稍稍往后延些,待宗门大选过了,再让这夜九来刑堂领罚,秦掌事以为如何?”
宋真人掌管刑堂,又是有着地阶修为的真人,他都这样说了,也给足了秦掌事面子,秦掌事哪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干笑着道:“秦某并无异议。”
此事便一锤定音。
沈呦呦早就知晓是这个结局,所以并没有多意外,可在场弟子却是一片哗然。
公开处刑却中途被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按道理来说,弟子犯下这种事,没有被剥夺参加大选的机会都算好的,更莫说夜九竟然便准允了延迟刑罚。
沈呦呦听见一旁弟子小声埋怨:“苏仙子这样护着那夜九,到时候说是去刑堂领刑,有没有真正受刑,谁知道呢?”
沈呦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弟子猜的倒是不错,这件事后面确实就这么算了,莫说剩下的二十九鞭了,那六个月禁闭夜九是一天也没有关。
那弟子身旁的弟子戳了他胳膊一下:“李师弟慎言。”
而那李弟子却像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眶微红:“他夜九就算受了那三十鞭又如何,钱师弟人已经没了……“
听了这话,沈呦呦也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在龙傲天功成名就的路上,总要有无数炮灰为之牺牲的,这钱师弟是其中之一,她亦是。
不过,她望着场上大部分含怒不敢言的弟子,再次摇了摇小脑袋。
接下来一段时候,龙傲天的日子估计不会好过。
苏若雪本就是宗门女神一般的存在,现在和夜九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扯上了关系,还对他如此维护,那夜九势必会要承受那些苏若雪爱慕者的怒火与妒火。
而且,这次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会有很长的一段冷战期。
后来,纵然两人和好了,可苏若雪这一次的“出卖”也始终是扎在夜九心上的一根刺。
误会这东西,都是越积越多的。
这两个人都不是会好好说话的类型,以后恐怕还有得虐。
沈呦呦对这两个未来要剜她的心人当然不存在什么同情,巴不得他们锁死了别出来祸害别人。
可是,她想起自己方才突然产生的心绞痛,心里很是疑惑
——为什么她会被迫和龙傲天共情呢?
明明她还没有和他结下任何契约,甚至和他都没有什么交集。
沈呦呦心中突然蹦出个可怕的猜测:
不是吧不是吧,剧情这是没有联系就硬创造联系?
那以后两个人再搞虐恋,她也还会跟着一起痛?
虽然这一猜测还没有被完全证实,可她心底已经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沈呦呦:“……”
拳头硬了。
如果这所谓的原书剧情能实体化,她现在就想和它打架!
而此时大戏已经落幕,苏若雪在身旁修士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站起,刚站好的瞬间就一个踉跄,差点又跌倒在地。
她勉强站定,苍白的面上浮现一个浅浅的笑容,语调轻柔地道:“为了抚慰各位因此受惊的同门,百花峰将为大家各奉上一份五十灵石、补气丹一瓶的薄礼,还望诸位尽早脱离此桩意外的影响,好好修炼,都能圆满通过大选。“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莫说苏若雪这份礼还算得上丰厚,弟子们原本存的一点不满也消去了,陆续有人感慨:“苏仙子真是人美心善。”
苏若雪说完这番话,再去看夜九。却见他仍沉默地垂着头,半张脸都处在发丝遮蔽的阴影里,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冰冷。
他还在怨她……
得出这一认识后,苏若雪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要落不落,甚是惹人怜惜。
而夜九的内心却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这般冷静。
他双臂被缚,狼狈地站在高台上,接受着所有或鄙夷或厌恶的眼神,耳边还飘来某个弟子的充满不屑的话语:“就他,哪怕给他机会正常参加大选,也未必能过吧……”
这样的嘲讽话语不断被风送进他的耳朵,他本就紧握的拳头攥得愈发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指捏断。
哪怕听见苏若雪“为了他”给在场所有弟子许下厚礼,也没有半点和缓,反而心中愈加躁郁。
他早该知道,她是宗门的小公主,灵石丹药、奇珍异宝样样不缺,又如何会看得上他那块晶石?
他双手捧上的心意,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玩意罢了。
所有人都捧着她爱着她,又哪里缺他一个?
是他自作动情了……
夜九缓缓闭上眼,由于过分用力,指缝间渗出血迹来。
——苏若雪……你我之间,情意已绝!
而他再一睁眼,狼一般锋锐的眼神在众弟子和秦掌事面上扫过,心中暗自立誓:
今日之辱,他夜九必将铭记于心……
来日,自当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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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夜九上面这一番心理活动,被分毫不差地全灌入了沈呦呦脑子。
“……情意已绝……百倍奉还!”
这是什么无敌中二言论?
沈呦呦尴尬得脚趾抠地。
饱含恨意的话语在沈呦呦脑中打着转,反反复复被放映,她觉得自己脑子都要炸开了。
沈呦呦:别念了别念了,已经快抠出魔仙堡了。
这段话被单曲循环了足足七遍,她耳朵才恢复了清净。
可心灵受到的暴击却是不可逆的。
“呦呦?”
感受到沈呦呦跟条胖虫子一样诡异扭动,谢知涯神情担忧:“可是又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