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误会啊
“娘娘,这都是误会啊!”陈七苦着脸,跪在地上摊开手:“臣在金陵陈家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哪有那么大的脸面讨三殿下的欢心,又哪有那么大的脸面引荐兄长给殿下认识!”
转到这个话题,那又说来话长了。
皇后往椅背上靠了靠,换个姿势坐好,冷笑:“你没有脸面?你的脸面可大得很呐!暖香楼夜宴,那个什么白日摘星的瑶台宝境,你敢说不是你牵的头?”
“不是啊!”陈七大惊失色,“娘娘,暖香楼的瑶台宝境我知道,花费的银钱何止百万!这个数字,别说我一个比下人还不如的庶子,就是我的兄长们,再加上我父亲,一起把家里田产铺子归拢归拢卖了,一时也凑不出那么多钱啊!”
这话显然糊弄不过去,皇后冷冷地道:“你是凑不出,你那个长兄可是江南首富!”
门外陈相爷跪得久了,两只膝盖直发颤,整个人恨不得立刻昏过去。
他就是再迟钝到这会儿也该明白了:皇后对金陵的事情了如指掌,显见得是一早就在盯着陈家的,可笑他还以为妇道人家不足为虑……眼下分明是要对陈家下手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还在里面胡言乱语!
偏他又不能冲进去把人拖出来,只能在外面干生气,听里面陈七跟被年糕糊了嗓子似的黏黏糊糊的又说道:“那又关我什么事啊,大哥的钱又不是我的钱……而且我大哥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暖香楼怎么可能从他手里弄到钱!”
皇后气得又揉眉心:“这不是钱的事。陈七,本宫原不是要查陈家,但你这样百般狡辩,本宫却不得不怀疑了。”
“娘娘!”陈七苦着脸装哭,“您要查陈家随便查啊!陈家一片丹心无愧天地不怕查啊!是臣自己心虚、自己怕查啊!”
“哦?”皇后似是来了几分兴趣。
陈七抬手作擦汗状,苦兮兮:“臣先前的确机缘巧合,跟三殿下逛过同一座暖香楼、游过同一道沁香渠……金陵百姓爱热闹,也常聚在一起说陈家老七给三殿下跑腿如何如何的……如今三殿下被问罪,娘娘要查臣,那也是情理当中的事。”
“既然是情理当中,你又心虚什么?”皇后冷声追问。
陈七缩了缩脖子,悄悄向丁了了的方向努嘴示意。
丁了了看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做的那些鬼鬼祟祟的事,瞒着我就罢了,我也不敢问。如今皇后娘娘问,你也敢不说么?”
“原来你知道啊?”陈七仿佛松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又笑:“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白心虚了……娘娘,是这么回事:三殿下在沁香渠认识一个女子,名叫夭夭,她……”
他支支吾吾的,不肯把后面的话说完。
小太监在旁急得催:“陈七公子,您倒是把话说完呀!那个夭夭姑娘,怎么了?”
陈七低着头红着脸迟迟不肯接话,丁了了只得在旁硬邦邦地说道:“前头有柳翠翘,后头有秦夭夭,你还真是好本事!刚好今儿皇后娘娘做主,不如你一纸休书撵了我,回去跟你的夭夭姑娘过吧!”
“不要啊!”陈七惊恐,“什么翠翘什么夭夭,都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能为了这点小事使性子啊!娘子你可还记得,去年咱们初见的时候……”
他似是又犯了絮叨的毛病。
皇后面前当然容不得他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小太监忙打断道:“陈七公子,若只是些无关紧要的风月之事,就不用说了!”
“风月之事怎么能算‘无关紧要’!”陈七立刻出言反驳。
但幸好他还记得当着皇后的面要收敛几分,否则谁知道他还要说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来!
皇后贵为天下之母,自然不会当着儿子们的面、在皇帝的寝殿里追问什么风月趣闻。所以这个话题只能到此为止,皇后冷冷地向陈七睨了一眼:“今樱花国宫便信你一回。异日若是被大理寺查出别的什么,你可别怪本宫要从重发落!”
“娘娘放心!”陈七忙赌咒发誓,“柳翠翘死了、倩倩已经从良了,除了夭夭,再也没有旁人了!”
真是不像话。
皇后忽然发觉今日这番审问对她的威严很有损害,想了一想又打消了撵陈七出去的念头,沉声问道:“依你之言,三皇子从前在金陵,不止与你陈家亲近,还同旁人有来往?”
“有啊有啊!”陈七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有织造府苏家的四老爷、盐商卢家的三个儿子、守备府齐大人的大舅子……对了,全天下的府衙后院,三殿下住过的怕有一大半吧?”
皇后听着他的话,原本只是强作出愤怒模样的脸上终于又实实地难看了起来。
“你这些话最好都是真的,”她道,“否则,诽谤皇亲的罪名虽不大,你却也未必担得起!”
陈七难得地收起了笑,郑重道:“事关天下,臣不敢妄言。”
不只是关乎皇家的颜面,更关乎天下,那就是明着说三皇子在谋天下了。
至于是不是妄言,皇后心中自有决断。至不济,刑部那些查案子的人总不是吃白饭的。这是一件大事,皇后不急于一时。
陈七也不急。他从一开始便是留了后手的,刑部的人能查到谁的头上、查出什么线索来,他一清二楚。
此时此刻,两方都觉得眼下有很多事情要做,目的相同,倒不妨同走一段。
但终究还是要分道扬镳的。
陈七马上要牵着丁了了退出去的时候,四皇子忽然又开口,道:“母后,父皇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皇后立刻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作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本宫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个父皇了。”
四皇子忙俯首道声“惶恐”。
太子也像忽然活过来了似的,忙抬起头来笑道:“这件事倒怨不得四弟。他们一进来母后您就有一万句话要问,四弟惶恐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想得起别的!”
这会儿他倒是真心实意在帮四皇子说话。
毕竟四皇子原本是与三皇子在一条阵线上的,如今好容易给闹掰了,他若不好生哄着点,万一人家两人再达成了什么协议,他岂不是又要以一敌二?
无论如何现在先稳住再说,至于将来——等局势稳定以后再回头找个言官弹劾四皇子不孝,那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太子的态度似乎也影响到了皇后。她盯着面前的虚空看了一阵,脸色慢慢地缓和了几分,良久才叹道:“你父皇已经连着四五日不曾醒来了。你来看看他吧,不知道……”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四皇子当然知道皇后不会允许皇帝在他眼前醒来。他缓缓转身膝行到床前,自有小太监躬身打起帘子,露出皇帝的面容。
不苍白,也不干瘦,养得白白胖胖,乍看上去倒像是个才四十来岁的富家翁在歇晌。
四皇子回头,看向旁边伺候着的太医:“父皇形貌实在不似病重,怎么……一直这样不曾醒来吗?”
太医上前行礼,有些羞愧地叹道:“臣无能。”
“你们的确无能。”四皇子道。
太医愣了一下,旁边的几个小太监也都有些怔怔。
要知道四皇子虽不像三皇子那样素有谦和下士之名,却也是一直被宫中朝中赞为君子如玉的,如今怎么忽然……
这么不客气,是因为心中忧愤故而失态,还是自以为今非昔比,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抖抖威风了?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四皇子一概装作看不见,只转过身来向丁了了问道:“陈少夫人可有法子?”
“胡闹!”皇后厉声呵斥。
旁边太医忙也急道:“四殿下,这不是闹着玩的!陛下的龙体……”
“陈少夫人在北疆救下的性命不下万众,你说她是闹着玩的?”四皇子看着太医,冷声反问。
太医僵了一僵,随后又露出无奈的神情:“殿下,术业有专攻,陈少夫人她擅长的是外伤……以及疫症,但……”
“所以,你们擅长的是什么呢?”四皇子反问。
说话的太医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擅长什么呢?他自称是擅长全科的。他出身御医世家,自幼学的便是专供宫里使用的调养身体、疑难杂症以及各种奇毒……但是他没能治好皇帝。
既然治不好,哪里还敢说“擅长”呢?他什么都不擅长。
四皇子看着他窘迫的神色,笑了一笑。
皇后已站了起来,神色是居高临下的冷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母后,”四皇子俯伏下去,沉声:“儿臣只是想跟父皇说说话而已……儿臣很久不曾见到清醒着的父皇了。”
皇后走到床边,看着床中躺着的皇帝,语气低沉:“你有话要同他说,本宫也有话要同他说。他自己偏要这样昏睡不醒,本宫有什么办法!”
“所以儿臣想请陈少夫人来试试,”四皇子忙道,“母后有所不知,陈少夫人医术精妙,多有出人意料之处!如今父皇既然迟迟未醒,说明太医院诸位大人已尽其力,既如此为何不让陈少夫人试一试!”
横竖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皇后听见门外响起嗡嗡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外头那些朝臣在议论什么,不免心中加倍烦躁。
“不对,”她沉声反驳道,“陛下如今虽然昏睡着,但面色红润、进食如常,显见是不曾有大病症的。万一遇到一个庸医……”
把好端端的人给治死了怎么办?
太子忙也跟着劝:“是啊四弟,父皇的龙体可不能用来尝试的!我也知道你信任陈少夫人,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连累了陈少夫人替你承担天大的风险!”
“民女愿意承担风险。”丁了了抬起头来说道,“民女与四殿下一样满心盼着陛下能尽快醒过来。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民女愿承担一切风险,包括民女自己的性命。”
在太医们的眼皮底下出头,的确是一件需要赌命的事。现下希望皇帝能醒过来的人着实不多,希望皇帝再也不要醒的却大有人在:以前大约是皇后和太子,如今只怕更要加上宫里的太医们。
四皇子分明是要丁了了来打那些人的脸了。皇后和太医们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内里却已恨得心尖尖都发抖。
丁了了迎着那些毫不掩饰恨意的目光,从容一笑:“民女出手,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陛下仍旧像如今这般起不得身,但最好的结果是——陛下可以从此摆脱病魔,清醒过来。”
她没有考虑过更坏的结果,比如皇帝刚巧死在她手里,或者皇帝始终没有醒,而别人都认为是她的错。
那都是失败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而她现在,不考虑失败。
丁了了抬头看向皇后,神情十分坚定。
皇后心里仍想阻止,未曾开口却听见外面老臣们议论纷纷,说的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说是神医,只怕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个小丫头而已,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毕竟那是皇帝的万金贵体啊,怎可有半点儿损伤!万一皇帝很会挑时间,偏赶在这位陈少夫人动手治病的时候恰好死了,这账算谁的?一个小丫头当真担得起吗?
再加上陈家只怕也担不起!
陈相爷心里隐隐觉得,他这个胆大的侄媳妇应当的确是来捅天的。她不在乎会不会犯下大错、也不在乎会不会有人拿这件事来做文章。她肯在乎的大约就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治病,第二件是——
“皇后娘娘不许我尝试吗?”丁了了双眸低垂一脸委屈,“为什么不许尝试?是因为知道旁人不知的真相,还是……受到了什么人的威胁呢?”
什么威胁?什么真相?!皇后大惊。
丁了了看着她,委屈又郑重,还带着几分竭力掩饰的好奇:“娘娘,陛下昏睡不醒不是因为病了,而是中了毒——这件事您定是一早就知道的吧?眼下该如何安排,民女想请您的示下。”
请您示下,到底是治还是不治?是很难治要假装好治,还是很好治却必须假装难治?您是皇后,必然也是某些事情的知情人,这件事,您到底是什么态度?
丁了了的话没有明白问出口,但她知道皇后一定听得懂。
而皇后也的确立刻白了脸色,死死地盯着她,咬牙:“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你插手了这件事,但凡陛下有半点儿不好,本宫都会找你算账!”
这是在威胁。
而丁了了把这句威胁的意思理解为:你必须治好皇帝,否则你会死。
好的,她懂了。
不管皇后是为了颜面还是因为完全不相信她能解毒而说出这句威胁的,她都只接受最表面上的那层意思。
要治,那就好办。
反正就算出了天大的事她也不怕。已经被灭过族了,总不能那么倒霉还要被灭第二次。
丁了了大着胆子走到四皇子的身旁,向床中的皇帝伸出了手,顺便转头问旁边的太医:“最近都用什么药?”
太医极不情愿地退开,慢吞吞说了药方,丁了了的手已搭在皇帝的腕上,停住了。
皇后在她身后问:“怎样?”
声音尖锐而颤,像是出自一柄刚刚在劣质磨刀石上打磨过的短刀。
这是极其紧张之下才会出现的声音。
丁了了脊背挺直,姿态沉稳,缓缓开口:“果然不出所料……这毒必不是意外,定是下在饮食或者熏香中,日积月累,才会如此。”
“什么?!”皇后脸色大变,“丁氏,这话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
“民女不敢玩笑,”丁了了转过来看着她,神色郑重:“娘娘,陛下应当是在日常的饮食中被人下了分量极轻的药,一日一日积累下来,终致昏迷……如今已经发病,且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可见体内已不知积攒了多少毒……极难救治的了。”
“是难救,还是不能救?”皇后不依不饶地追问。
丁了了不能不答,良久方沉吟道:“倒不是不能救,只是民女有些不敢——那下毒之人只怕还在宫里,陛下此时解了这毒,不知是福还是祸。”
殿中气氛一时又僵住。
许久许久,皇后咬了咬牙:“你若能治,便……试一试吧。”
当然要试的,丁了了心道。
若不试这个,此番回京是为了什么呢?
太医不太情愿地将银针递了过来。丁了了伸手接过,十分熟练而准确地刺中穴位,病人并不觉得疼,只梦里手脚抽两下,太医解释说是正常的,皇后就不凶了。
丁了了神情专注。
一针一针,刺的都是熟悉的穴位。不知过了多久,床中的皇帝睁开了眼。
小太监们发出惊叹,脸上却大多没有半点儿喜色,只为首的那个笑了一笑,道:“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
皇后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恭喜,脸沉着,看向丁了了:“江南道的神仙娘子,果真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