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远道而来的下马威
江上的风欢呼着划过两岸,像一道甩鞭般完美的弧形,芦草顿时沙沙作响。洁白柔软的芦花争先恐后地飞舞着,拂去夏花绚烂,也给这时节增添了一分愁绪。
一支船队平稳地行驶在微波粼粼的江面上。位居中间的是一艘三桅杆船,船上插着一面旗帜,张扬地飘舞着一个“福”字。
这支船队是京都福家派来的,来的是福睿哲的堂兄,并他家的四个孩子,要把任期刚满的福睿哲一家从扬州接回去。
其实准确的来说,他们是来扬州游玩一番,顺便接福睿哲一家回去的。只不过明面上找了个好说辞,大家都心照不宣。
此时,福睿哲一家人正在忙碌地整理东西,拜别亲友,为离开待了六年的扬州府邸做准备。
除了这些,还要预备晚上的宴席。一时间,府上的人忙的脚底生风,恨不得多长两只手。
除了四小姐福满满。
八岁的她正是无忧无虑的时候,正和大丫鬟香蜜讨论午膳的甜点吃桂花糖糕,还是吃桂花汤圆。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踮着小脚,风风火火赶来的,是永远都匆匆忙忙的宋嬷嬷。人还未到,声音已经先发制人了。
宋嬷嬷不仅是福满满的奶娘,还是府里最爱操心,最急性子的一个。
“小祖宗,还不收拾收拾自己呢?”宋嬷嬷嘴里嫌弃着,手里却已经开始为福满满找衣衫首饰了。
看着宋嬷嬷翻出来的大红刻金丝的衣衫,金丝八宝镶红玉手钏,还有一套烫金红宝头面,福满满的眼皮跳了跳。
“嬷嬷,嬷嬷,我已经给四小姐收拾过了,您看她头上的钗环,红宝蝴蝶的,配衣服正好。”香蜜连忙按住宋嬷嬷的手,示意她仔细看福满满。
福满满舒了一口气,还好有伶俐的香蜜在身边帮忙拦着,不然她就成了金光闪闪的暴发户了。
宋嬷嬷年纪不大,三十多而已,却有老花眼的毛病。听了香蜜的话,这才凑近福满满细看。
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娇小,福满满身量高挑,比江南中的同龄小姐们要高出半个头。她本可以长成姐姐那样的英气美人,奈何贪吃,一张小脸还肉乎乎的,衬得她稚气未脱。
尤其是扎了花苞头,簪了一对红宝缠丝蝴蝶,像极了年画上抱着胖鲤鱼的小娃娃。虽说穿得素了些,但福满满长得娇憨可爱,打扮太艳了反而俗气,这样子恰好是最惹人喜爱的。
宋嬷嬷这才打消了念头。
“香蜜做得很好,就得这样给四小姐打扮,咱们可不能落了下乘。”
福满满不解地问道:“嬷嬷,什么落了下乘?还有呐,母亲总说让我们低调些,父亲的知州才能做得安稳,您今日怎么想着让我穿戴那些?”
福满满指着那些首饰,那都是在节日里,或者出席宴会穿戴的。平时这样打扮,未免太奢华了。
“四小姐不知道啊?今日来扬州接咱们回去的,是积英巷那边的大爷。”宋嬷嬷十分有理的样子。
福家早早的分了家,不过人丁不旺,只分了两支。一支是她的伯祖父,住在积英巷。几年前,伯祖父驾鹤西去了。宋嬷嬷所说的大爷,是堂伯福睿思。
另一支是她祖父,住在落英巷。只是福满满不明白为什么宋嬷嬷如临大敌,她这堂伯可是最好脾气的人了。
“嬷嬷,堂伯来接我们怎么了?”
宋嬷嬷回道:“积英巷的大爷把他们家的’春和景明’都带来了!那四位可不是好惹的,跟他们母亲学的个个眼高于顶,且是老祖宗是疼爱的一家子。我看他们就是成心来给咱们下马威的,咱们不把气势提上去,示了弱,回去还有好日子吗?”
宋嬷嬷口中的“春和景明”,是堂伯福睿思的孩子,还是两对双胞胎,十分罕见。两个女孩子是姐姐,分别叫福满春,福满和。两个男孩子叫福恭景,福恭明。
因着这两对双胞胎,堂伯一家子成了老祖宗最疼爱的一家子。
福满满只觉得好笑:“嬷嬷,您想岔了。堂伯是带我那几个堂兄堂姐来扬州游玩的,不存在什么下马威。”
宋嬷嬷“啧”了一声:“四小姐别不信,且看着吧。我打赌他们一照面,准会趾高气昂的数落咱们家。”
福满满听宋嬷嬷这么肯定,心里信了几分。她看向香蜜,香蜜无奈摊手。她是在扬州才跟着福满满的,对于京都福家的事情,不比福满满知道的多。
——
过了晌午,小厮传话说堂伯他们快到码头了。福满满和母亲景瑜娘,三姐姐福满怡,坐了同一辆马车去迎接。
一同前去的,还有父亲福睿哲,大哥福恭宴,二哥福恭昌。五弟福恭旭染了风寒,还未大好,被拘在家里养病。
马夫赶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码头。下了车,发现码头真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如今正是渔船收获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捕鱼船乌压压的一片。船舱里的鱼儿还在扑腾着,引得鸥鸟争鸣。
福满满一行人站成一排,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来往的人都要好奇的看一眼。
福恭宴穿了一身竹枝纹的长衫,尽显书生意气。福恭昌喜欢习武,穿的是一身墨色竹纹的劲装。福满怡也想跟着福恭昌的穿着,可惜也就是想想,被嬷嬷强行套了扬州时兴的月华裙。
“娘亲,如今有不少女孩子穿男装呢,刚才路过的小姐们好几个都穿着男装,那叫一个英姿飒爽。”福满怡对景瑜娘暗示道。
景瑜娘全当没听到,姿态优雅的轻抚垂挂在胸前的坠领,大红的六幅褶裙衬得她肤色雪白,五官晶莹。
福睿哲不乐意了,他道:“什么英姿飒爽,我看你不穿男装都英姿飒爽了。应该学学你阿娘,做个文静的大家闺秀。”
福满怡气得直跺脚,她长得像福睿哲,长眉入鬓,英气逼人,偏偏身材又高挑。上次穿了男装,别人还以为福知州家里有四个儿子。
景瑜娘愁的不行,生怕她嫁不出去。因为这,直接剥夺了她穿男装的权利。
福满满对穿着打扮的没兴趣,她还小呢!只盯着那些肥美的鱼儿,盘算着它们会变成什么菜。
鱼头豆腐汤鲜美,干烧鱼肉酱香浓郁,鱼丸细腻弹牙……若是有好的山葵,切一盘薄薄的鱼生,那那滋味,真是美哉!
福满怡气得转了一圈,看到了福满满快要流口水的样子,顿时把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了,指着福满满笑弯了腰。
她拍了拍福恭昌,示意他看,引得他哈哈大笑。
“满满,快擦擦口水。”
福满满伸手摸了摸嘴角,回过神来。她一跺脚:“二哥骗我,没有流口水。”
这下子,惹得福睿哲和福恭宴也大笑起来。
景瑜娘瞥了一眼,说道:“姑娘家家的,没一点礼数。我平时教导你们的全都忘了?”
见景瑜娘生气,大家连忙闭嘴。他们家最厉害的就是母亲大人了,说一不二。景瑜娘是景家的嫡女,又是京都里名门闺秀的榜样,最是克己复礼。
即使是责怪姐妹俩,景瑜娘的声音也是如和风细雨般轻柔。她有个特点,越是生气,对人越是和气。
福睿哲连忙打圆场,他道:“瑜娘,堂兄快到了,一会儿回去的马车安排好了吗?”
景瑜娘回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家还是按来的时候那样坐。堂兄他们乘后面那两辆马车。”
“怎么不让满满和满怡与她们堂姐乘一辆马车,这样好亲近亲近。”
景瑜娘温声细语:“堂兄家的两个姑娘备受宠爱,想来在礼仪上也教导的很好。咱们家的姑娘什么样子,你也知道,别跟她们比着露了怯,还是我看着好。”
“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福睿哲哭笑不得。
景瑜娘但笑不语,转身与身边的齐嬷嬷耳语了一番。齐嬷嬷听了,笑着看了福满满一眼,往一旁去了。
福满满愣愣的看着景瑜娘的一举一动,乖巧得有点傻乎乎的。
景瑜娘发觉她在看自己,笑容直达眼底:“满满怎么这样看着我?”
福满满小声念叨:“娘亲不是觉得我和姐姐不好吧?”
景瑜娘没有回答,而是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福满满觉得喜悦从心里一直爬到嘴角,娘亲的手好温暖啊。
福满怡看到了,说道:“娘亲,我也还小呢,我也要您牵着。”怕景瑜娘反悔似的,迅速靠近,把手塞到景瑜娘手里。
景瑜娘哭笑不得,握住了她的手:“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景瑜娘又说道:“咱们可是要好好招待你们堂伯一家子的,礼数方面要做到万无一失。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
平时让你们学些东西,一个个的苦大仇深的。瞧着吧,等回了京都,有你们受的。发现了吗?这第一课,已经开始了。”
福满满听的云里雾里,她看向姐姐,福满怡也是摸不着头脑。
景瑜娘笑笑,问福睿哲:“堂兄他们怎么还没到?这江上也没有看到福家的船啊。”
福家祖上经营了一支船队,虽规模不大,却也有些小名气,福家的船队自然会显眼的打上标记的。可他们在这里吹了许久的风,没看到一星半点儿福家船队的踪迹。
福睿哲面色不大好,说道:“许是出了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他看向福满满他们,询问道:“风吹冷了没?要不然,瑜娘你带几个孩子先坐马车回去吧!我在这里等也是一样的。”
景瑜娘摇头:“怎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景瑜娘说到“守着”二字的时候,声音重了些。福睿哲听了,脸色愈发不好。
福满满看向哥哥姐姐,大家都是面色不瑜。
福满满猜测,八成是宋嬷嬷所说的那个“下马威”了。看来娘亲所说的第一课,也是堂伯他们的下马威。怪不得娘亲只说在礼数上万无一失,还阻止了父亲让他们亲近。
如此看来,堂伯一家的态度大有问题,故意让小厮提早通知,让大家在码头吹风。守在这里,有点低人一等的意思,回去吧,又会被人说不尊重长者。
福满满暗戳戳的想着,说不定积英巷那边也是默许的,不然怎么这么嚣张?
回到京都福家,注定是没有扬州府过得松快了。
想了一圈,福满满又佩服起景瑜娘的料事如神。她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景瑜娘,满心满眼的崇拜。
景瑜娘被她看的有些不好意思,却转念一想,试试福满满明白几分。她问道:“满满,你看堂伯他们到现在还没来,我们怎么办呢?”
景瑜娘冷不丁的这样说,大家都看了过来。
福满满想了想:“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那边有好多人在垂钓,我们也去钓鱼吧?看来堂伯还要好久才到,我们一边钓鱼一边等,回去了煮汤让他们尝尝。”
福恭宴点头:“是个好主意。”
福睿哲道:“好容易出来一趟,也不拘着钓鱼什么的,就在附近找点乐子打发时间吧。只一样,别走远了。”
福满满欢呼一声,不等景瑜娘批评,就拉着福满怡跑开了。宋嬷嬷和香蜜连忙跟上。
景瑜娘看着福满满的背影,对福睿哲说道:“满满也长大了,这孩子聪慧,弯弯绕绕的,竟也都明白。”说着说着,却有一点愁绪搁在里头。
福睿哲连忙揽住她:“瑜娘,你别太操心了。是我不好,连带着满满也要这样盘算着。你放心,堂兄这样对咱们家,我也不会任他揉扁搓圆。”
景瑜娘“嗯”了一声,微微靠着他。
站在附近的福恭昌在心里给母亲竖起了大拇指:父亲因为小时候的情谊,对积英巷那边感情颇深,殊不知在老祖宗的偏爱下,那边的人愈发的趾高气扬。
母亲不好说福家的好坏,怕父亲不喜,便旁敲侧击地让父亲认识到积英巷那边的态度,让父亲心里有数。
又拿满满做例子,下了一记猛药。咱们大人怎么样没事,你看,他们对孩子们也不好,咱们小女儿才多大?都得学着这些弯弯绕绕。
高,实在是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