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要说一千多个日夜,蓝忘机有想过多少次与魏无羡的重逢,只怕无以数记;编织过多少个重逢的场景,山长水阔,难以言喻,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过会在今日,会在腐尸成堆的荒坟岗上。就像三年前死别的突如其来无可挽回,今次的再见也像凭空乍现难以置信的咄咄怪梦。
蓝忘机全身发抖,心里是狂跳过后的久久空虚,仿若万丈临渊,一瞬间竟然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打算,眼睛只死死盯住魏无羡的背影,身体僵直,再也挪不动地方。“魏婴!魏婴!……”脑海里山崩地裂、翻江倒海地反复起伏、充彻天地的,就是这两个字。
魏无羡跃下山坡同时吹彻横笛,顿时将荒坟中间鬼修们的哨声压制,那些刚刚开始尸变的尸体,本来已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此时随着笛声轰然倒地,刹那间,笛声倏然变得凄厉,倒地的尸体在落地的一瞬,身首、肢体分离,四处散落开去,再也无法化为凶尸了。
鬼修们的哨声被笛声压制,刚刚挖出的尸体破碎,凶尸没能练成。十来人木木地望向地面,又一致取出铁镐,开始第二轮挖掘,没有其他任何举动,仿佛没有见到魏无羡、也没有被打断行动。
魏无羡侧首,笛声乍停,似在考虑,须臾间变换了一首曲子。听到这首曲子,挖坟的鬼修们纷纷丢掉铁镐,捂住耳朵,身子扭曲摇晃,将倒不倒,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眼神仍是直直愣愣,张嘴大吼之下,面目煞是狰狞可怖。
魏无羡停住笛声,鬼修们又整齐地站直了身体,放下双手,闭了口,重新拿起铁镐,又接着挖坟。毫无疑问,如果他们再次挖出尸体,开始催动的时候,再被魏无羡打断的话,他们也只是会重复刚才的举动:被打断——重新挖——催尸——被打断——重新挖……
蓝忘机现在知晓为何“除魔营”的修士为何不愿意留活口了,这些鬼修们,完全就是一具具傀儡,难以被视为活人,或者叫他们“活尸”比较妥当。如果没有解除控制邪术的方法,留下来只会是拖累。“除魔营”的修士们,噬杀惯了,何况自夷陵老祖起,鬼修们自来低人一等,甚至不被当做人看待,这些修士中的“精英”哪里会给自己找麻烦。
眼见几首曲子都不奏效,魏无羡放下笛子,似乎仔细思索该怎么办,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叠符箓,脚下如风,身疾如电,广袖飘过处,每个鬼修的额头已经拍上了一张。深紫色的灵光闪过,鬼修们纷纷委顿在地,没有了动作。
蓝忘机瞪视良久,缓缓回过神,胸臆中已然涌满狂喜,突然觉得面颊一热,伸手摸去,竟然是自己不知何时流下泪来。
坡下局势被控制,蓝忘机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从树上一跃而下,闪电般地飞奔至魏无羡身边,在离他三步左右的地方停下身来,紧紧盯着他隐藏在斗笠面纱下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中似有无数火光在熊熊燃烧。蓝忘机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手在袖子里紧紧攥成拳头,死命忍住直接扯下魏无羡面纱的冲动。
魏无羡似在低头查看鬼修的情况,听到声响,转过身抬起头来,蓝忘机隔着面纱,看到他好似星光闪耀的眼睛在斗笠下斜着向自己看过来,顿时一阵心悸,方才好不容易恢复的心跳又漏了好几拍。
蓝忘机没有说话,魏无羡也没有开口,只有略带热浪的夜风在二人之间缓缓刮过,吹起了魏无羡的面纱,那张令蓝忘机魂牵梦萦三年的脸,堪堪露出了微微勾起的嘴角和挺直俊俏的鼻梁。然而仅仅是这样,已经足以让蓝忘机在了无边际的等待里,将突如其来的的狂喜和无悔的深情绽放在那双琥珀琉璃一样的眼中。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无数个问题想要问出口,却冲不破横贯在二人中间的如山沉默。蓝忘机鼻息渐重,终于还是将那声“魏婴”咬碎在银牙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三年前的那声声“滚”,连同背上纵横交错的戒鞭痕,在每个想起魏无羡的夜里作蚁噬虫咬,将蓝忘机二十年的自持与骄傲粉碎在万丈红尘里。
如今纵然再见,二人之间那些旧年情谊已然远去,却多了一重生死,多了正邪两道、多了一个……江流,蓝忘机也再不复当年热血满腔孤注一掷的深情少年。他们两人,如今即使距不过三步之近,却好似隔了一片沧海之远。
蓝忘机终是平复了心绪,打定主意魏无羡不开口自己就不开口,只是沉默着、凝视着。终究还是魏无羡先打破两人间这难堪的寂静,说道:“蓝湛?”尾音翘起,不知道是戏谑还是真的疑问。
蓝忘机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已不必再问一声“魏婴?”,站在那里的,就是魏无羡,他心心念念的、在无望的孤独里等了三年的魏无羡。
魏无羡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短短几瞬之间,蓝忘机面上心中眼底掀起的惊涛骇浪,他身长玉立在风里,将笛子懒懒地插回腰间,不紧不慢地问:“蓝湛,你是站在那儿看着,还是过来帮忙?”
蓝忘机道:“帮忙。”意思是接下来要魏无羡说怎么帮,他才好动手。
魏无羡在面纱后面低而短促地笑了一下,道:“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了,堂堂夷陵老祖阻人练尸,含光君竟然纡尊降贵来帮忙。”
蓝忘机不打算对他的半嘲讽半揶揄发表任何意见,眼下更不是废话的时候,倒下这些的鬼修会不会醒来,何时醒来,醒来后又会如何,都悬而未决。蓝忘机问道:“该如何办?”
魏无羡道:“他们中了我的符咒,会有三个时辰昏睡,醒来也就要天亮了。帮我把他们身上的东西搜出来吧。”说着,蹲下身来,动手开始搜查一个鬼修。
蓝忘机点点头,答声“好”,向反方向走了几步,掀动衣摆,也跟着蹲下,从另一头开始,在离得最远的那个鬼修的怀中、袖中查探。
二人手脚很快,各自从鬼修身上搜出了风邪盘、召阴符、各式符箓、笛子等物。蓝忘机搜到中间那个鬼修的时候,魏无羡也刚好搜完旁边那个,两个人的肩膀碰到了一起,同时停住了。衣衫单薄,体温很快就透过衣料传来,蓝忘机赶紧起身,退开一步,呼吸急促,有些吃力的看着魏无羡。
魏无羡完全没有反应,自顾自地搜着,口里自言自语着:“奇怪。”他看向蓝忘机,发现蓝忘机站得离他有些距离,好像有些不解,道:“蓝湛,你站那么远做什么?你发现没,他们身上都少了一物。”
蓝忘机道:“剑。”
最后一个鬼修身上也搜完了,魏无羡拍拍手,笑道:“不错呀!确实都没有剑。”
蓝忘机道:“你不是也总不佩剑吗?”
魏无羡道:“我一个人好说,他们那么多人都不带剑,就奇怪了。”说着,将鬼修们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全部拢住一处,这才站起来身来,面对着蓝忘机,面纱下的脸色朦胧隐约。他们的距离不过一步,蓝忘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魏无羡的面纱摘下来。
蓝忘机喉结动了一动,道:“他们不是自己来这里,就是有人送他们过来的。”
魏无羡说:“我看他们相貌,应是中原人士,不似本地人。以他们这种状态,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长途跋涉,只能是别人送过来的了。”
蓝忘机问:“你有办法让他们恢复神智么?”那些鬼修毕竟是活生生的人,被强行控制成不死不活的傀儡,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真是毫无人性。
魏无羡低头不语,末了叹了口气,道:“我尚未看出他们是如何被控制的。”接着自嘲了一下:“没想到死了这几年,鬼道竟然人才辈出啊。”
蓝忘机一句“你这几年在哪里?”差点就冲口而出,终究还是死死压在了咽喉里,换成无言,仍是默默地看着魏无羡。
“不过,可以再仔细检查一下,要控制活人,无非就是脑脉和心脉。”魏无羡又蹲了下去,伸手在一个鬼修的头部摸索。想是斗笠黑纱在黑夜里实在碍事,他左手轻轻一掀,将斗笠掀在脑后,背在背上,然后专注地拨开那个鬼修的头发,一寸一寸地仔细查看。
魏无羡掀开斗笠黑纱的那一瞬间,蓝忘机的心跳又停了几拍,再次在袖中握紧了拳头。他站在魏无羡旁边,低头只看到魏无羡的侧脸,即使这样眼前还是如月华漫天,倏然一亮:那张与记忆中重合起来的脸,没有了不夜天的斑斑血迹,长眉斜飞在干净苍白的额头上,密长的眼睫扑闪在挺直的鼻梁旁边,两片薄唇在线条清朗的下颌之间抿紧,仿佛下一秒就会启唇呼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若不再执你的手,这次不会再是“滚”了吧,心动过后难以排遣的酸涩又涌上心头,蓝忘机垂下眼睫,默默地将纷繁的心绪压在心底最深处,神色回复,眼光跟随那鬓边垂下的黑发,看着那青丝在魏无羡鼻尖微微飘动。
“找到了!”魏无羡吹了一声口哨,略带喜气地说:“原来是这个东西。”说着从鬼修头发里抬起手来,一枚长约六寸的钉子在他纤长的手指间闪着金属光泽,隐隐有缕缕黑气在那些复杂的纹路间缭绕。
“好重的怨气,”魏无羡啧啧感叹,拿着那枚钉子仔细端详,随即站了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蓝忘机说:“没想到有人居然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活人,当真是丧心病狂。”他眼睛一直放在那枚钉子上,转过身来对着蓝忘机,伸出手来,道:“蓝湛,你要不要看一下?”
他一抬首,正脸恰恰对上蓝忘机的眼睛。岭南春早,仲春如夏,不复桃李花满枝,然而蓝忘机这一眼如沐春风,魏无羡面如皎月,眼似星辰,唇若丹霞,真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春色至此方恨少,不悔君子入梦来。
蓝忘机自觉耳朵发热,口干舌燥,还未答话,一时间竟然无法将眼光从魏无羡脸上移开。魏无羡却又是一个自嘲:“嘿,差点忘了,含光君怎么会对这邪魔外道的东西感兴趣。”说罢嘴角弯起月牙,准备将手收回去。
“给我。”蓝忘机赶在他收回手之前,广袖挥出,拈指将魏无羡手中的钉子拿了过来。那钉子入手沉重,不知道是用何种金属打造,顶端缕刻着狰狞复杂的花纹,好似张嘴露出獠牙的凶兽饕鬄,散发出沉沉的黑色怨气,汇聚在顶端缭绕不散。
“果然。”蓝忘机低声说道,不动声色地又将那钉子递了回去。
指尖略略碰触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有吭声,魏无羡将那钉子握在手里转了几圈,道:“这钉子上施了很强的符咒,能够摄人心魄,从人头顶的百会穴钉入脑中,人的意识就完全没了。”
魏无羡吊起一边的眉毛,亮若星辰的眼睛似笑非笑,对蓝忘机说:“你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不知道解法。”
蓝忘机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低头看着那些方才被打散开的尸骸,将广袖挽起,并掀起衣摆,一同扎在腰带上,随手拾起一把鬼修的铁镐,走出几步,开始掘土。
魏无羡哈哈笑了出来:“蓝湛,你也要挖坟练尸吗?”笑过几声,就在那里抄着手,看着蓝忘机忙乎。
蓝忘机不答,手起镐落,一会儿功夫,就在旁边挖了一个大坑,放下铁镐,从袖中摸出一副白丝手套戴上,将那些散落在四周的残骸,收集起来放到坑里。待将鬼修们挖出来的尸首残骸全都收完了,再覆土盖上,最后磊成一个新坟。
蓝忘机垂首闭眼,默默念诵完三遍《往生咒》,回头对魏无羡说:“还是将这些修士带到城里去为好,待他们醒来再想办法解救。”
魏无羡做了个“请便”的手势,笑嘻嘻地问:“不知道含光君打算怎么将十几个人打包带走?”
蓝忘机诚实地回答:“回城里雇车来拉。”
魏无羡以手支腮,摇摇头道:“这三更半夜的,到哪里去雇车?”
蓝忘机听他这么说,眉头也挑了起来,问道:“你有更好的主意?”
魏无羡笑着摆手道:“没有。不过,等天亮了自然就能雇车了。”说罢看看四周,“不如我们先找个干净的地方坐着等吧。”
蓝忘机想也不想,直接说:“好。”既然要等,那么等待的时间里,正好将心里的疑问全部问个清楚。
魏无羡向着山坡上一指,道:“我看哪,这里干净的地方,还只有那几棵大树了。”四周都是乱坟,腐气、臭气、砂砾、青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确实难以久待。
见蓝忘机点头,魏无羡双手负在身后,带头就往山坡上走去,蓝忘机加快脚步,走到他身旁,跟他并排而行。魏无羡转头看了看蓝忘机如琢如磨心事重重的脸,突然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有答案,我不知道。”
蓝忘机幽幽地回望了魏无羡一眼,看他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心尖好像被那微微弯起的嘴角揪了一下,第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出口,魏无羡就给挡回来了。
蓝忘机想问的是:“这三年里你在哪里?”这三年里,我无数次的问灵,都没有你一丁点消息,这十方凡尘俗世,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你。
要不是眼看到你、耳听着你、手触到你,我会以为这一切又是千百个光怪陆离的梦里春秋,蓝忘机缓缓降下眼帘,只留神着魏无羡脚下的路。
无言的沉默又接踵而来,蓝忘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来在魏无羡面前词不达意,那个人总有办法将他的话曲解得面目全非。问得太多,恐他会烦,问得太深,恐他会厌,又怕殷切期盼在言语里显山露水,把自己年年相思成灰的煎熬变成他唇边的一缕嘲讽。不夜天那夜,魏无羡亲口在两人之间,划下了深不见底的界限,蓝忘机明白,自己要护他、救他,替他共担罪责,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修罗场,没有资格让魏无羡的眉头皱上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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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现实的重逢,都比臆想中的,平淡无数倍。什么是梦幻,就是文中的你们,美好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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