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大漠乱无风起浪
戏楼那边,动荡不已!
数位远到来此的修道之人欣喜若狂,纷纷运转术法神通,为自己留下一份恰到好处的福缘气运,说不定就是未来的破镜契机。
但同时又心照不宣地浅尝辄止,大道馈赠,雨露均沾,却莫要贪多嚼不烂,反受其咎。
吴城神情懒散坐在那里,浑不在意那些一闪而逝的福缘气运从指缝间悄悄溜走,就好像明明白白看见地上有堆长脚的银子,伸手就能捡他个七八九十两,偏偏懒得伸手去捡。
倒不是说他很有钱,而是银子长脚,他留不住,即便短暂留住了,以后一样会失去,或许还会失去更多。
婢女纸鸢安静坐在一旁,双手交叠放在身前。
吴城说道:“纸鸢,不必如此,能抓住多少,便拿住多少。我是抓不住拿不到,早就看开了,你跟我不一样。”
纸鸢轻轻摇头道:“天不予取,反受其累!不是纸鸢的,即使是大道天恩雨露均沾,也不要!”
吴城无奈摇头道:“你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其实纸鸢如此心性,最适宜武夫修行。
纸鸢笑道:“若是纸鸢开窍了,恐怕也没法留在老爷身边。”
吴城摸着下巴,思索道:“说的也是。都说有商人满身铜臭气,却最见不得身边的人也跟着满身铜臭气,纸鸢你这点就是很好很好的。”
纸鸢嫣然笑道:“纸鸢不是不喜欢钱,因为纸鸢知道,老爷不差钱,不用纸鸢去争什么,老爷不会亏待纸鸢。反而刻意去争,去抢,去夺,最终也会如这一闪而逝的福缘气运,什么都留不下。”
吴城叹息道:“人这一辈子,不能不和钱打交道,因为那样会过得很苦;也不能只跟钱打交道,因为那样会活得很空。”
说完这些,吴城便有些神色黯然,流云谷再怎么铜臭味十足,说到底还是一座仙家宗门,求的是长生大道,不是源源不断的神仙钱。一座仙家宗门的薪火相传,靠但不只靠神仙钱。
他吴城如今能在祖师堂有把座椅,靠的是他赚取神仙钱的能力,但这样的座椅,往往是最不牢固的,有时可能只是一场小小的风雨过后,便被摔打得稀碎。
最多百年之后,他吴城身死道消,吴家一脉又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修道天才,或者另一个吴城,那么如今大厦有多高,他吴家一脉将来便会跌得有多低。
山上山下,世族豪阀、仙家宗门、帝王之家,向来无情。
吴城起身缓缓说道:“既然幕后有高人相助,既为我省下一年一万封灵玉,又能了却一桩小小的烦心事,就别赖着不走了,还等着回祖师堂论功行赏呢。”
然后吴城问道:“老爷赚钱在行,修行一事不说是门外汉也差不了多少,此番出手的,是道三境仙人?”
纸鸢想了想,说道:“不知!”
吴城神情有些失望,说道:“这样啊!”
纸鸢便有些忍不住笑,说道:“纸鸢真不清楚出手之人是谁,但此等神仙手笔,或许是某件能够倒转山水气运的仙家至宝,或许是哪位道三境仙人,都有可能。”
吴城总算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情似乎不错,笑道:“如果来年有机会的话,可以再来,如果能够见到那位楚先生,就更好了,可以名正言顺地送上一份贺礼,如果这里没有变味道,那就更好了。”
纸鸢笑而不语。
老爷是真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叫起还在呼呼大睡的捧剑老人,一行三人出了戏楼。
纸鸢从袖中掏出一艘宝光流转的袖珍小舟,微微弯腰放在地面上,三人齐齐后退两步。
那艘袖珍小舟瞬间变作一艘三丈有余的巨大渡船,这是出自墨家机关师之手的远游渡船,可日行三万里,灵气消耗不过是三枚封灵玉,比起戏楼的阴沉酒,可要划算多了。但渡船本身价格昂贵,而且有钱不一定能买得到,一流仙家宗门的底蕴,才能勉强支撑祖师堂有座椅之人人手一艘。
很不凑巧,流云谷是一座并无道三境修士坐镇的二流宗门。
待三人踏上渡船后,渡船缓缓升空,破开此地山水迷障,扶摇远去。
捧剑老人还是迷迷糊糊,呵欠连连,走路都晃晃悠悠。
在渡船平稳升空,在云海之上风驰电掣时,一直昏昏欲睡的捧剑老人骤然睁开双眼,睡意全无,手中长剑锵锵出鞘,向着云海某处递出一剑,冷声道:“滚出来!”
一剑过后,那片云海瞬间崩碎,流云向四野淌去,有一位儒雅老人凌空蹈虚,身形飘摇,一记拳罡,便将滚滚剑气打散,身形飘摇悬浮于渡船之上,脚尖轻点,墨家机关渡船轰然砸向地面,流转不定的宝光四散流溢开来。
这一切,只发生在刹那之间,吴城眼前一晃,便已置身滚滚黄沙中,不远处站着那位气定神闲的高大儒雅老人。
纸鸢伸手一招,远游渡船重新化作巴掌大小,飞掠而来,光华流转紊乱不堪,显然受到不小的冲击,但阵法中枢无碍,应当是那位儒雅老人的刻意留手。
重新收入袖中后,纸鸢便有些好奇这位儒雅老人的身份了,北齐国被称为灵气贫瘠的不法之地,在祖洲都是赫赫有名的异类,搬上台面能拿得出手的不多,能被世人记住的就更少了。相较于修道之人动辄威名远播数百年,不曾成功踏出那一步,短命武夫短短几十载的风光一时,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儒雅老人开门见山道:“老夫斛律光,来跟吴先生谈一笔生意。”
吴城压低嗓音向站在一旁的纸鸢问道:“斛律光是谁?”
纸鸢也神色有些无奈,老爷这辈子跟钱打交道,而且只跟神仙钱打交道,与各大仙家宗门掌管钱财一事的祖师堂长老都有不俗的交情,但是没什么油水可捞的北齐国,实在是没什么熟人,便笑着以心声告知。
吴城恍然大悟,然后眯眼望向那位气态不俗的儒雅老人,笑道:“斛律大将军可不像是谈生意的架势,反倒是像准备杀人越货啊!”
斛律光不置可否。
吴城蓦然笑道:“不过生意人嘛,向钱看齐,在商言商,没有什么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很多很多钱。斛律大将军可以先说说看,如果真的可行,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吴某人愿意吃些小亏。”
斛律光伸出两根手指,平静说道:“两百万封灵玉,日后大赵北齐两国境内的修道修仙苗子,流云谷可随意挑选,数量不限,时限一甲子。除此之外,流云谷可以挑选不包括五岳在内的任意一座名山大川,作为流云谷下宗选址,商贸往来,同样是一甲子,免除赋税,一个铜钱都不会收,而且朝廷方面,也会为流云谷与其他仙家宗门的生意往来牵线搭桥。”
吴城和纸鸢面面相觑,显然是有些震惊,然后吴城缓缓笑道:“斛律大将军有些不地道啊,这笔生意摆明了就是空手套白狼,但……”
吴城沉吟片刻,“这场惊天豪赌,利益回报确实足够丰厚,说真的,我有些心动了。但……”
话锋再一转,“如果北齐国最终输了呢?两百万封灵玉,不是小数目,足以让流云谷都元气大伤,我为何不去做那躺着赚钱的生意,偏要学那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亡命之徒?这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斛律光缓缓摇头道:“我想吴先生误会了一件事情,老夫并不是在和你商量什么,只是告诉吴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以及事后能得到的回报,仅此而已!”
吴城问道:“没得谈?”
斛律光缓缓点头!
吴城就有些不明白了,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不好吗?兵戈相向,多吓人!
纸鸢轻抖袖子,便有一张紫色缩地成寸符滑入手中,灵光一闪,与身影吴城便来到百丈之外,手指松开,灵光黯淡的符纸飘荡落地,又是一张缩地成寸符滑入手中,再次捏碎符胆,再次出现在百丈之外。
修道之人用来在最后关头逃命的缩地成寸符,竟然被纸鸢用出了赶路的效果,须臾之间,便是百张缩地成寸符,同时也是百枚封灵玉的巨大消耗。
捧剑老人在老爷与纸鸢离开之后,便毫无花哨地一剑递出,剑气滚滚,一头剑气青龙咆哮而至。
斛律光神色平静伸出一掌,抵在剑气青龙头颅上,气势汹涌的剑气青龙便停滞不前,斛律光缓缓说道:“剑气化青龙,着实有些小意思。”
当头一拳砸在青龙巨大头颅上,巨大身躯便被狠狠砸入松软黄沙中,硬生生凿出一口深井,流沙不断涌入其中。
“可惜还差了那么点小意思!武夫用剑,实在太不像话!”
捧剑老人神色平静,但心底却不敢对面前这位儒雅老人有半分轻视,当年与周道载一战,从风光无两,极有可能在百岁之前以武入道的涅槃境武夫,跌落自在境,按照武夫寿元计算,如今怎么也该血气衰败,英雄迟暮。
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捧剑老人缓缓说道:“谢斛律前辈提点!”
斛律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地面,笑道:“如此大恩,应当跪下谢恩。”
捧剑老人眼神异常明亮,脚踩罡步,大步前冲,青色剑气在两侧一泄而下,“便以一剑谢大恩。”
在空旷大漠之上,便如一柄青色巨剑横掠过去,两边掀起数丈高的黄沙高墙,剑尖便是那位一直以来都昏昏欲睡的捧剑老人。
斛律光缓缓摇头,“一剑,太少!”
依旧是一掌平推而出,在与那柄青色巨剑碰撞之后,剑意圆满的青色巨剑寸寸崩碎,斛律光五指并拢,握住冰凉剑刃,怒喝道:“难不成你自在境的武道根基,是纸糊的不成?”
斛律光突然神色略微讶异,之后便是冷笑连连,“分离三魂七魄,睡时练剑,醒时练剑,时时练剑,但一力降十会的武道精髓都不曾领悟皮毛,实在贻笑大方。老夫便给你机会收拢回最后一魄,如何?”
捧剑老人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同样是自在境武夫,但斛律光仅以一身充沛拳意,便将他全身剑气压得抬不起头来,宛若冰雪遇骄阳,瞬间消融,令人发指。
斛律光笑道:“怎么,不敢?还是觉得收拢回最后一魄,其实意义不大?”
一个虚幻人影爆射入捧剑老人身躯,便如天雷勾动地火。捧剑老人怒吼一声,一脚猛踏地,一身气机凝聚实质,手中三尺剑意气暴涨,斛律光只是手掌微微用力,暴涨意气便瞬间断绝,冷笑道:“自在境武夫做成你这个样子,实在可悲。”
捧剑老人却是咧嘴一笑,神色坦然道:“前辈可真是话多,方才不是要跟我家老爷谈生意?”
斛律光头也不会,向后探出一掌,笑道:“看来你还是不懂何谓武夫,何谓武道……”
捧剑老人嘴角溢血,“洗耳恭听!”
捧剑老人心境既有愤恨,又有庆幸,愤恨自己武道攀登不够快,也不够稳,庆幸老爷已经远离战场,身为流云谷供奉,又为流云谷最大的财神爷战死,抚恤金想来有好大一笔神仙钱吧,再加上流云谷半甲子的扶衬,足够云烟山庄在百年之内无需担忧外患。
斛律光一脚将捧剑老人膝盖踢碎,冷声道:“那便跪着!!”
再闪电一脚,捧剑老人双膝粉碎,跪倒在黄沙中,然后斛律光向后伸出的手掌蓦然握拢成拳,“不用听,看着就好。”
捧剑老人瞪大双眼。
百里之外,骤然平地起一线。
此时借助不计消耗的缩地成寸符,纸鸢带着吴城已经来到七十里之外,纸鸢有些气喘吁吁,驾驭缩地成寸符,不难,但一气百余张,再加上紫色符纸材质的缩地成寸符品秩极高,在道三境以下修士的气机领域中,亦可畅通无阻。
接下来只要驾驭远游渡船,离开北齐地界,便再无忧虑。
曾经大赵武圣周道载与北齐大将军斛律光的那场大道之争,即便是在遥远的大源国,也有所耳闻。
在北齐皇宫城头,周道载赢,斛律光输。
赢得很轻松,输得很彻底。
在那之后,周道载意料之中以武入道,成为祖洲屈指可数的十境武修。斛律光武道根基受损,跌入自在境,大道无望。
只是之后的事情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周道载独揽大赵大半武运,不知所踪;斛律光投身北齐朝廷,打造出五支虎狼之师。
但这两者之间,横跨一甲子岁月。
对于山下凡夫俗子而言,就有些久远了。
有小道消息传言,说斛律光在那一甲子岁月中,在北齐江湖的名声,不大好,原因很简单,他输了,输得很彻底,不仅让他颜面尽失,更让整座北齐江湖都颜面无光。
心灰意冷之下,斛律光投身北齐朝廷,坐稳那把天下第二的权柄椅子之后,便展开了数次对北齐江湖不遗余力的血腥清洗,直到如今,北齐武榜第一的老怪物,都不如斛律光来得让人闻风丧胆。
纸鸢突然皱起眉头,不等她取出远游渡船,便发现来自某处的气机牵引,脚下黄沙随之流动起来,眨眼之间,便掀起一道高愈百丈的滔天巨浪,向他们来时方向汹涌扑去。
置身其中,风雨飘摇,如同蜉蝣撼树。
纸鸢带着吴城拔地而起,毫不犹豫祭出一张缩地成寸符,眨眼之间便来到黄沙巨浪之上,但转瞬之间,从巨浪之中,再次升腾出一浪,直扑天幕而去。
无风起浪!
双浪交叠,遮天蔽日。
远处有一黑点由远及近,是御风而来的斛律光。
纸鸢不敢有任何轻视心态,或许方才有,但现在一定不敢有,不然就是自找死路了。
山上仙家轻视短命武夫,应该好似赛马博弈,上驷对上驷,中驷对中驷,下驷对下驷,顺序分明。
但总有些修道之人脑子拎不清,所以修道之人下山历练,尤其是去往山下江湖,很容易阴沟里翻船。
有句山上俗语广为流传。
打不打得过你是一回事,瞧不瞧得起你,又是另一回事。就算打不过你,我一样还是瞧不起你。
结果可想而知。
幸好她不是那样的修道之人。
流云谷生意经中,有句走到哪里都适用的训诫。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从袖中再次滑出一张符箓,是金色材质的缩地成寸符,价值百枚封灵玉,手指抹过符胆,顿时光芒大灿,两人身影便被淹没在金色光华中。
掠向重叠双浪的斛律光再次伸出一掌,握拢成拳,万里黄沙疯狂向那片金黄光芒扑来,眨眼间便化作四堵沙漠巨浪,好似四条汹涌河流汇聚一处,轰然对撞。
平地起惊雷,声势之大,好似天雷滚滚,千里之外清晰可闻。
方圆百里下起了一场沙雨。
斛律光神色平静,并不担心那两人借助源源不断的缩地成寸符逃离,因为每堵黄沙巨浪,绵绵不绝,更像是将方圆数十里的大漠抬高两百丈,而金色材质的缩地成寸符,最长距离,似乎不超过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