惘 然
初春,济南,大明湖。
荆闻泽身穿一件青色直裰,凝视着岸边柳树上的残雪,恍惚想起自己已经不再是“当时年少春衫薄”的样子。
虽然还是春寒料峭,但是路上的行人明显比腊月多了起来。湖边的道路上,各种小吃和行人已是络绎不绝,带着寻常镇甸没有的热闹。
人群中,偶尔还能听见在议论三天之前,百姓一度谈之色变的采花贼潘玉蝶的落网,让不少女儿在及笄之年上下的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荆闻泽默默听着,暗自微笑,冷不丁一声清亮的脆语闯进了耳朵:“小姐你瞧,我就知道荆先生会在这里!”
在回身之前,荆闻泽已经明白了来人的身份,不由赶紧收拢心神,强自镇定。
只见有两位女子站在不远处,衣着都十分华丽,显然出自仕宦之家。荆闻泽对其中一人道:“淇儿姑娘早。”
那位被称作“淇儿”的少女略一抬头,神情跳脱:“荆先生早,这就是我家小姐。”
荆闻泽立即行礼道:“何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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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眼前这人正是济南城中鼎鼎大名,品貌双全的山东按察使何暮何大人的千金。据坊间传闻和淇儿前番的口无遮拦,单名一个“漪”字。
何漪身着一件白色褙子,端丽秀曼的敛衽一礼,细声道:“荆先生,一直都是欣赏你的妙笔丹青,今日总算一睹真容了。”
荆闻泽淡然摇手道:“在下不过是个普通画匠而已,何姑娘谬赞了。不知你们此来所为何事?”
淇儿抢着嘟嘴道:“我家小姐想请你画一幅画。”
荆闻泽一愣,忙道:“若是府上哪一位贵人的画像,在下可不敢唐突动笔。”
何漪粉颊一热,身形微动如弱柳扶风,从袖中取出一张叠纸,慢慢展开递了过去,道:“先生误会了,请看一下。”
荆闻泽接过细看,呼吸一滞。眼前的这幅图画着墨不多,仅能朦胧看出一个男子的背影,右手还提着一根树枝,整体感觉十分模糊。
“这是……”
“他的我的恩人,荆先生可曾耳闻之前采花贼人落网的事情。”
“小姐!!!”
荆闻泽折起纸张,还没答话,就听见一声低呼。再看淇儿正柳眉凤目瞪着自己,像是一只护主的小兽,看起来颇为有趣。
何漪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决然,道:“没事的。画如其人,我相信荆先生是诚信君子。实不相瞒,三日前那贼人偷溜进府中,更险些闯入我小楼中的居所。是这个人救了我,而且还擒住了他。”
荆闻泽“哦”了一声,道:“我听说那贼人是在小巷中被捉住的。”
何漪眼神越发明亮:
“那夜我听见窗外有异响,便大着胆子披衣下床,从缝里往外看。就见两道人影在飞檐上乍合又分,其中一人便倒了下来。我忙推开窗户,月光下看到他左手提着一人,右手握着一根树枝,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据说捕快在附近的巷子里找到了贼人,想来是恩人担心我的名声才故意为之。”#p#分页标题#e#
荆闻泽沉吟道:“原来如此。好吧,容在下回去细细揣摩,过个三五天大概可以完成。不过拙笔实在难以做到神韵毕具,大约也只好勉强为之了。”
何漪浅笑道:“荆先生过谦了,那就静候佳音了。至于酬金,必定让先生满意,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荆闻泽望着她,忽然道:“若是觉得画得不好,不付酬金亦可。”
何漪微微一怔,不解道:“不行不行,你这样我欠了很多人情啊。”
荆闻泽闻言一笑,也不坚持。
接下来在分别之前,荆闻泽又被淇儿挥舞着比芦苇杆粗不了多少的胳膊威胁了一通,保证“闺阁秘事,不得外传”云云。
人已经远去,荆闻泽仍旧临湖而立。可是衣襟上的余香,却让他的内心并不像湖面那般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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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兄,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值啊。”与刚才迥然不同的语音泛起,一股强大的气势在不足七尺处席卷而来。
如果拿潘玉蝶的功力与此人相比,恐怕是类似蚯蚓和蟒蛇的差距。
荆闻泽暗骂自己一声大意,回手一捞,将别在后腰的毛笔握在掌中,等看清了来者,呼吸才平复下来。
“聂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长恨伸了个懒腰,道:“那位何大小姐哪里知道,你爱慕的是人,想要的是情,她却偏偏要还你人情,岂非南辕北辙?”
荆闻泽脸色一寒:“聂兄,虽然你是刑部名捕,但若是再这般胡口调笑,我还是会出手的。”
聂长恨故作惊慌地退了一步,道:“别别别!这次你抢了我的风头,还不让我揶揄两句吗?”
荆闻泽挑眉道:“这么说,你是为潘玉蝶而来的?”
聂长恨道:“是啊。我骑了好几天的马,结果赶到济南,就听说他已经落网了。潘玉蝶手上功夫不行,不过毕竟出身‘下五门’,眼力还算凑合。我稍加审讯,从他的供词中就推断出是你老兄所为。不过其实不必多审,只要问出他是去何大人府上,我也就了然于胸了。”
荆闻泽将毛笔收回怀中,摇头道:“喝酒真不是一件好事,要不是关于那年元夕的旧事被我说漏了嘴,你想查到也没那么简单。看来,我要离开济南一段时日了。”
聂长恨盯着他的侧颜,沉声道:“有件事我本不该问,下个月她是不是就要出阁了?”
荆闻泽神态不变,淡淡道:“别装了。吏部侍郎王大人家的儿子娶亲,你这位朝廷的名捕会不知道?”
聂长恨缓缓道:“也许,她喜欢的人是……”
“是那个救他的人。”
“那不正是你?”
“不是。”
“不是?”
“那只是一个迷离的绮梦,一个不必考虑在红尘之中生活的影子。”
“可你明明对她有情!宗族、门第、财富,莫非这就是你退却的理由?”
荆闻泽抿着嘴,继续道:“不完全是。如果我是一个农夫、商人、工匠,或是普通的画师,也许真会不顾一切的试一次。”#p#分页标题#e#
聂长恨的指节好像响了一下,道:“可你是江湖人。”
“是。”
“当年在咸阳第一次见面时,你那句‘荆野之人,闻风而起;侠义为先,莫问名号’,我一直都记得,那个时候的气势到哪里去了?”
荆闻泽哈哈大笑道:“堂堂聂大捕头,居然用激将法吗?既然被人称一句‘侠客’,当然有该办之事,更免不了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那种抛家别业、逾墙私奔,从此天涯漂泊的事情,除了戏文话本里,怎么可能真的会有?”
聂长恨叹了口气,道:“我看你都快出家了,你真能忍心把她让给别人?”
荆闻泽看着远处湖面的涟漪渐渐消散,道:“‘别人’未必不好,听闻那位王公子新中了举人,人品才学都是一流。”
“可是……”
荆闻泽打断道:“其实我们都太自以为是了。”
“什么意思?”
“真实的情爱故事,往往不是世人所想象的那样。就比如那两首流传数百年的《钗头凤》,便是如此。后人只看到字句哀婉缠绵,便往往感于陆游的深情与不幸。其实陆游不能保护所爱之人休妻在前,又写出凄惨词作牵动心伤在后,终于累得唐婉含恨早逝。
后来这位陆放翁又是流连于秦楼楚馆,又是忙着续弦纳妾。等人生暮年享受够了,跑回沈园又写了几首诗,就赚足了后世痴男怨女的热泪。反观那位赵士程,身为皇室支脉,之后却终身未娶。你说他们两个,究竟谁对唐婉用情更深?”
聂长恨半晌不语,不知是不是勾起了一些本来潜藏心底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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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荆闻泽洒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早上天寒,喝几杯热茶暖暖。济南号称‘泉城’,茶的滋味那是没得说。你肯定听过‘泉香而酒洌’吧?其实这茶也一样……”
同一时刻,按察使府中,衔梦楼内。
何漪在丝绒垫子上支颐已久的身形突然动了,语气带着几分欣喜与疑惑:“淇儿,我想起恩人的背影像谁了!”
旁边打着瞌睡的淇儿一个激灵,忙道:“像谁啊?”
“像荆先生!”
淇儿一听,登时没了兴致:“啊?如果是旁人还行,像他有什么用?他又不能看到自己的背影,怎么照着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