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④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热气蒸腾而起,出发时穿的大氅夹袄一层层脱下,只剩了轻薄的纱衣。
福灵将衣襟裹得严严实,却将头纱松了些,日头晒在脸上,可以晒出斑点,风沙吹在脸上,可以让皮肤变得粗粝。
平地突起一阵风,将她头上的红色纱巾吹向前方,胡兴伸手捞住,回头看了过来。
早起时胡玉茹着意将她装扮一番,一袭大红的长袍,镶金的羊皮小靴,头上戴一顶西域女子的塔什干花帽,如盛开的花一般火红闪耀。
胡兴眯了双眼,驱使着骆驼后退,与福灵并肩而行,歪头看着她,突伸手抚上她的帽子。
福灵侧头一躲,他却顺势摘下她的小帽,扭脸不看她的光头,将手中纱巾递了过来,暴躁说道:“围上。”
福灵急欲摆脱他,忙将纱巾裹在头上,他一伸手,将小帽扣回她头顶,说道:“这样就不会掉了。”
福灵默然不语,他看着她,纱巾围住头脸,只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眼。
他轻巧一个翻身,倒坐在驼背上,直直盯着她的眼,喉间吞咽一下说道:“西域的新娘子就是如此装扮。”
福灵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他仰躺在驼背上,依然盯着她的眼,突然想起什么,咬牙问道:“你喜欢萧明庚吗?”
“我与他是皇上赐婚,彼此之间并不情愿,貌合神离表面夫妻罢了。”福灵说道。
他满意于她的回答,却又有些怀疑:“你不喜欢他我相信,可你这样的美人儿,又是这样的性情,他为何不喜欢?”
“他对亡妻念念不忘,心里容不下旁人。”福灵小声道。
他哈哈大笑:“倒像是萧明庚的做派。”
“他说自从亡妻去后,心中再无牵挂,才能在战场上不畏生死,所向披靡。”福灵又道。
“再无牵挂吗?”胡兴咬牙说一句,沉默片刻,兴味索然坐直身子,欲要转身,突伸手抚上她的面纱,指腹隔着面纱摩挲过她的脸颊,看一眼她头顶火红的小帽,声音一沉,“赶快把头发养起来,我的耐心有限。”
他的眼眸幽深,闪着嗜血的光芒。
福灵心中一颤,小声说是。
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在驼背上转身,驱使骆驼向前。
福灵刚松一口气,胡玉茹驱赶着骆驼靠了过来。
她看着福灵一声轻笑:“我又想到一个折磨你的法子。西域有一种叫做奥斯曼的草汁儿,给你抹在头上,你的头发会长得很快,我哥哥看了,一定忍耐不住,到时候他会好好疼你。”
“好啊。”福灵冷笑道,“真到了那时候,我就破罐子破摔,使出浑身解数让他宠爱我,然后仗着他的宠爱欺辱玉公主,玉公主觉得,他会护着谁?”
胡玉茹变了脸色,荷花在她身后冲着福灵偷笑。
福灵又对胡玉茹道:“玉公主想要心愿得成,最好不要惹我,明日开始给我穿一些黯淡的衣物,我的头发……”
“你不能再动自己的头发,我哥哥会生疑。”胡玉茹急忙打断她。
“好,那就顺其自然。”福灵看着她,“玉茹,我跟你打个赌,等到我长发及肩,会有人前来救我,如果没有,我就自尽在你面前。”
“我也跟嫂子打个赌。”胡玉茹嫣然一笑,“待你长发及肩,我早已在联姻的路上,如果没有,我就去死。”
荷花急得两眼含泪,福灵笑笑:“荷花,你为我们做个见证。”
胡玉茹也道:“对,荷花作证。”
说着话驱使骆驼退后,福灵心中喟叹,以胡兴之执着凶残,我只能扛到那时候了,明庚,我也只能等你到那时候。
而胡玉茹机关算尽,却没料到她的亲哥哥会如此待她,她在胡兴身边生不如死,只怕也撑不了多久,是以给了自己一个期限。
其实,她只要让胡兴觉得她对明庚没那么在意,没那么执着,胡兴自会待她不同,可笑她不明白。
我明白,但却不会提醒你。福灵心里冒出些小得意,抬手去捋自己的鬓发,只捋到飘拂的纱巾,纱巾下光秃秃的。
她愣了愣,忍不住自嘲一笑。
夜里宿营的时候,荷花过来服侍她洗浴,看到她眼圈一红,哭着说道:“未到绝路的时候,郡主千万不要想着自尽,我会陪着郡主尽力活下去。”
“别哭。”福灵忙道,“我是为了诓胡玉茹,才说那些话的,你看,她不是被我唬住了吗?再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荷花破涕为笑,福灵郑重看着她:“荷花,万一真到了穷途末路,你就跟着胡玉茹赴京去找廖先生,再设法回到边城与家人团聚,记住了吗?”
看荷花脸上笑容消失,福灵又忙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日,咱们就相依为命一日。”
“我知道了。”荷花点了点头,“不会有万一的。”
“刘大嫂哪里去了?”福灵问道。
“昨夜里偷了一匹骆驼跑了。”荷花小声说道,“她好像很厉害,那些护卫不敢去追,又惧怕胡兴残暴,只禀报说她逃走了,没提偷骆驼的事,胡兴就说不必管她,她独自在沙漠里,早晚是个死。”
“与虎谋皮,焉有其利。”福灵摇头。
荷花听不懂,哼一声道:“反正都是坏人,生死由她们去。”
福灵嗯一声:“也是。”
次日一早,胡玉茹拿一套紫色纱衣过来,福灵笑笑:“我觉得灰色或者青色为好,不会引起大王注意。”
胡玉茹又吩咐荷花拿了青色的来,出发上路,等到太阳升高,胡兴回头看她一眼,漠然滑开了目光。
一日没有相扰,夜里的时候,胡兴却派了人来到她的毡帐。
两名妇人孔武有力,粗暴为她换了红衣,戴上一顶结着假发辫的红色小帽,又描眉画眼一通折腾,将她带到了胡兴面前。
胡兴眯眼看着她:“这样倒还能看,坐吧。”
她坐了下去,胡兴问道:“喝酒吗?”
她摇了摇头:“我从不喝酒。”
“那今日不妨开开荤。”说着话起身来到她面前,将手中酒盏递在她唇边,一手扣住小帽,一手给她灌了进去。
看她呛咳着,唇角有残酒滴下,弯腰欲要凑过来,福灵慌忙抬手抹去。
他冷哼一声,居高临下看着她:“别跟我耍小聪明,以后只许穿红色的纱衣,只能戴这一顶小帽。”
福灵默然低头,假发辫之间露出光秃的后脑,他嫌恶坐了回去,喝着酒问她:“你如此防着我,是要为萧明庚守身如玉吗?”
“我与吕修诚吕大人青梅竹马,萧明庚害死了他,我怎么会为他守身如玉。”福灵轻声说道。
他鄙夷说道:“原来你喜欢那种男人。”
“打小一起长大,自然而然得以为自己喜欢。”福灵道,“其实……”
他挑眉道:“其实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不过,强迫我的,我肯定不会喜欢。”福灵斟酌说道。
他转着酒杯不语,默然中突摆手道:“滚。”
福灵忙忙走出,扶着墙松一口气。
就这样与他周旋着,心惊胆战得保全着自己,期盼着头发长得慢些。
天气越来越冷,白日的沙漠里也没了热度,队伍进入干涸的河床行走,眼前又现绿洲的时候,离开上一个绿洲已过了月余。
这一次的绿洲很大,一眼望不到边界,虽然枝叶凋零,枯草连天,比起满眼黄沙的沙漠,犹是让人眼前一亮,心生惊喜。
胡兴驱使骆驼后退,来到福灵身旁,指着前方对她说道:“我的地盘到了。”
福灵点了点头,胡兴看向她的头发,大概长了半寸,俏皮钻出小帽,柔顺乌黑浓密,别有一番说不出的趣味。
福灵触到他的目光,心中大惊。
同行月余,夜里送进胡兴大帐的美人儿,顺从讨好的,或者呆若木鸡的,次日都会抬着出来,冷傲倔强的,都会说一声送回府里。
福灵看出他喜欢烈性的女子,以享受征服的快感,一路上装傻充楞,让他觉得了无趣味,又加他厌恶秃头,倒也相安无事。
可这会儿的他,为何目光中满是欲望?
福灵无暇细想他为何如此,脸上强作镇静,心中念头急转。
“草木繁盛,空气清新,真是好地方。”福灵眺望着前方的绿洲,回眸冲他一笑,手抚上鬓发说道:“照这样长下去,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头发就能及肩了。”
胡兴眯了双眼,她又道:“听说有一种叫做奥斯曼的草汁,大王若有的话,给我抹上一些,长得会更快些。”
“我还能忍,你倒急了?”胡兴挑唇邪笑。
“已经到了大王的地盘上,我似乎别无选择。”福灵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样。
胡兴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咬牙道:“以为你是烈性子,倒是高看了你。”
福灵不语,他松开她自顾向前。
福灵徐徐松一口气,装傻充愣不行,秃头也不行,顺从讨好倒是管了用。
踏上绿洲换了马车,福灵回头看向来时的路,似乎,再也无法回去了。
穿过树林行上宽阔的道路,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座城池。
城墙高耸,城门紧闭。
有人上前喊一句什么,应是狄语,福灵听不懂,厚重的城门吱呀呀开启。
大队身着甲胄手执刀枪的士兵列队而出,分列城门两旁,一群大臣摸样的人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迎了出来,少年抢步来到胡兴马前,双膝跪倒下去,大声哭道:“仲父远行,儿日夜担忧,每日一早来到城墙上等候,只盼着仲父早日归来。”
诸位大臣忙忙跟着跪倒,齐声喊道:“臣等恭迎国师归来。”
胡兴昂然骑在马背上,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开恩一般说道:“都起来吧。”
话音未落拨马向前,率先进了城门。
少年领着众位大臣徒步紧跟,然后是从沙漠中行来的队伍,大队士兵行在最后。
福灵乘坐的马车夹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进了城门,远远又听到吱呀呀一声响,是城门关闭的声音。
高大的城墙,厚重的城门,城外是广阔的绿洲,绿洲外是浩瀚的沙漠。
如此与世隔绝,只怕插翅难飞。
福灵心中无比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