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招之约
月晓风立于巨岩之上,抑制住激动的心绪,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又惊异地发现,相比往常,气经血脉的通畅促使身体更显轻盈灵活,周身肢体的每一个动作与姿势,或动或静,或举手或投足,都可以激起经脉气机规律性的振荡共鸣。wWw.WenXueMi.CoM
舒泰安适的身体仿佛有使不尽的劲力一般,精神格外抖擞。
月晓风按捺不住欣喜若狂的心情,一声长啸,响彻空旷山谷,听那回音回荡群山之间,层叠不休,直至逐渐消逝……
月晓风平复心情,抬眼察看天色,不觉有些奇怪,此时天际光照不强,仍是略显灰暗,似乎自己方才行功一坐,并未耗去多少时间一般。
他模糊地记得,慧空大师临走前叮咛的话,说是自己体内的三道气流必须经过数个时辰的转化才能合而为一……
不论怎么样,几个时辰后的天色也应该明朗豁亮才对。
心中虽是不解,月晓风脚下却是不敢耽误,下了巨岩便一溜小跑,急急忙忙赶回书院。
今日上午有一堂易先生的书墨课,或许这是易先生的最后一堂课了……
因为类似易先生此等隐士在身份昭示之后,肯定会另觅他处隐居。何况易先生还获得“大藏禅院”的邀请。更不用说在禅会上得罪了皖南地面上颇有势力的帮派,难免累及书院……
不论在公在私,易先生都会离开“九华书院”。
当月晓风踏足空荡肃静的书院大堂,遥望愈渐昏暗的天际,才恍然惊觉,原来,他竟然在巨岩上入定达至整整五个时辰之久,现时显然已是傍晚酉时时分,书院一天的课时早已全部结束。
月晓风暗叫糟糕,想到书院关于偷逃课时的严厉惩戒,倒还不觉什么,只是因中午未能回家吃饭,怕累及母亲担心而感到内心有些歉疚与不安。
于是,月晓风四下打量一番,快步退出大堂,低头避过在书院内来往散步的几位先生,待到走出书院大门,他才吁了一口气,正准备拾阶而下之时,身际骤然卷过一阵柔和的劲风,一道熟悉的身影一掠而过。
……琴文贤?
望着前方不远处那道矫健身形,正以速度惊人的闪掠腾移渐渐远去,月晓风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怔,不仅是因为曾经揣测到此人与易先生的莫名关系,更是因为以往屡试屡爽的莫名灵觉,竟出己意料之外地并未出现。
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完全迥异的微妙体验——
方才,那道柔和的劲气甫一触体,体脉内循行往复的气机便立时感知到极向不同的异类抵触,自然而然地派生出相应的劲气遏止它的浸入,从而脑中倏地闪过清晰无比的辨别念头。
“这难道是慧空大师所说的超卓绝伦么……”
月晓风又喜又忧,心中既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喜悦,又不免为日后将如何更一步的精进而担忧,
“又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达至‘体用合一’的纯熟境地呢……”
只因月晓风虽然有这种异于常人的超卓体验,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运用。便如同千斤神力蓄集在身,奈何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空自惹人扼腕长叹。
暂时抛开心绪烦扰,月晓风禁不住又寻思,那琴文贤此时如此行色匆匆,甚至不顾外人在旁仍施展出上乘武技,似乎是出于某个原因,正焦急赶往某处地方。
……难道是因为易先生的缘故?
月晓风的脑海中浮现出易先生淡然对敌的伟岸英姿,以及那些玄奥精妙的道学与剑论……
想到这里,他再也禁不住好奇心大动,脚下步子一停,暗忖:“既然今日机遇良多,不如干脆迟些回去,一并向母亲解释便是……”
于是不假思索,沿着适才琴文贤奔掠过的路途追赶而去。
不多远处,绕过书院西墙,展现在月晓风面前的是二条去向不一的路径,左近依山而过的是通往镇郊邻县的一条车马小道,右侧蜿蜒险峻的是直上九华西麓半山腰“棋坪崖”的山路捷径。
却不知为何,前方虽已失去琴文贤的踪迹,月晓风仍然隐约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出一个大概方向,那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奇妙感应。
似乎体脉内的充盈气机,在感应过琴文贤溢出的内元劲气后,便有了一种自我辨识的能力,只要沿途留下类似劲气破空后形成的丝毫气极涡点,相隔的时间又不长,月晓风的周身气机便可以立时生出不一般的感念。
毕竟是第一次的体验,略显模糊的感应令缺乏自信的月晓风多少有些不敢肯定,好在前些年山区生活的狩猎经验帮了月晓风一把。
由沿路的诸多痕迹看来,月晓风几乎可以肯定,琴文贤并未刻意掩藏行迹,以至每次身形腾掠间换气借力的地方,因山地土质的潮湿松软,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鲜明踩踏印迹。
体脉气机感应到的方位与印迹所指向的都是直上九华“棋坪崖”的山径。
月晓风循着山径一路疾步追赶琴文贤,不知不觉行了几里山路,回头望了望,黄昏的天光映衬下,已远在山脚的书院在视野中宛若一块巴掌大的庄园,淡淡的掩映在林荫深处,显得格外的安祥和沉寂。
爬了这么远的山路,与以往不同的是,月晓风此刻竟丝毫觉不出身体有任何疲惫与气力不支的感觉,相反随着山路的愈加陡峭,体脉内的气机更替则愈渐增强,不多时,也仅是出了一身微汗,受山风一吹,月晓风更觉神清气怡精神一振。
步子一快,才转过几处山拗,目光所及,周遭怪石嶙峋,惟独中心崖面平坦无物的“棋坪崖”已然了了在望。
月晓风尚未进一步靠近“棋坪崖”,敏锐的气机感应便霍然惊觉,一道劲气自身侧的草木丛中奔袭而至,脑中顿时闪过危险的念头,可惜月晓风虽已可感知到它,但身体笨拙的本能闪躲根本无济于事。
犀利的劲气自背部透体而入,企图封制月晓风脊中督脉阳极气机所汇的“神宗**”,此**一旦受制,伤害状况以对方真元气劲贯入的强弱而定,最低限度也是周身受制动弹不得。
那人显然不欲狠下重手,甫一封阻住月晓风督脉中循环交替的气血,劲气便一收即回,然后随手将无法动弹的月晓风小心翼翼地拉入草木丛中,相互一照面,赫然是月晓风一直在追赶的琴文贤。
月晓风早已从浸体的劲气感应中得知是他,而且就在琴文贤的指端劲气触体而入的瞬间,体脉中效应如神的气机感应便如同以往的莫名灵觉一般,已悄然无息地循着劲气潜入琴文贤体脉之内,迅捷反射出其人周身气脉循环的分布与内元真气的诸般变化。
“咦……”
在**道受制前的刹那间,月晓风骤感一阵愕然,原来他感应到琴文贤的体脉征象,竟完全与己不同。准确一点说,琴文贤的经脉枝节繁杂纤细有度,微寒的阴极脉气较盛……
这与母亲的体脉征象除了气机交替的循环规律,因所习功法的差异而大为不同之外,其他方面都极其相似。
当琴文贤靠近月晓风身旁将他拉入草木丛,月晓风首次在如此接近的距离里,审视这位慕名已久的书院才子。那琴文贤儒巾束髻面庞白净,细眉凤眼,嘴小鼻挺,眉宇间气质儒雅,神态更是仪表堂堂,一副清秀俊俏的少年模样。
月晓风一再仔细留意其中的蹊跷,只因方才的气机感应告诉他,这位琴文贤极有可能是一名易作男装的女子,一名不论文才武道皆不让须眉男儿的年轻女子……
琴文贤注意到月晓风犹疑不定的目光,才忽然觉出自己身体与他的距离靠得太近,面色竟微微一红,脚下步子轻轻移开几步,拉大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只见琴文贤的唇角轻微蠕动了几下,月晓风的耳际便即时听到,一阵细若蚊呐却清晰异常的“聚音成线”传音道:
“你,为何要跟踪我?”
月晓风何时受过这等掳掠逼问的待遇,心中不满,却又感到身体此时受制的状况颇为奇怪,浸体一击的那缕劲气以一种很独特的窜行规律,呈跳跃式的封制了三处,完全分属三道不同经脉气血运行的交替点,背脊处经脉的气机循环便骤然顿住,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原来所谓的“**道”,其实是各处经脉内气血运行的枢点,尤其以靠近五脏六腑或与其他经脉交接的地方,最为重要。一旦受外力阻制或封禁之后,气血的畅通难以持续,自然影响到身体的正常机能。
月晓风默然受教,有所领悟。
“如果浸体的劲力只是封制体脉气血的运行,那么是否也连本元真气一并受制了呢?”月晓风正在思量间,此一想法油然萌生,心念不由集中至自身体内丹田元海处。
顿时,雄浑强韧的本元真气依念而起,翻腾直上,循任脉而入督脉,一气通贯,极为轻易便冲开了那缕阴寒劲气的连锁封制,然后重又回归丹田,依然蚩伏于元海内。
气血通畅,身体机能恢复正常。
月晓风自己也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试着抬抬手,确信无疑后,正准备开口向琴文贤解释,却不料琴文贤惊见师传的独门封**手法失效,早已慌不择法,一手急忙轻捂住月晓风的口唇,另一手做出噤声的手势。
只嗅得一股淡淡的体味幽香从琴文贤掌指中沁入鼻息,月晓风不由一怔,近在咫尺细看那只手,肌肤纹理白皙细致,五指如葱纤细圆润……更不用说,此刻的气机感应是如何地反应明显了。
月晓风暗忖:“这个琴文贤定然是一名女子无疑……”
琴文贤显然从月晓风的举止中辨出他并无恶意,又见他已领会自己的意思,便缩回了手,以“聚音成线”传音道:“我……认识你。方才因为不知道你有何意图,所以……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平时见你一副文弱书生模样,想不到你在武道上的造诣竟如此精深……”
月晓风刚想询问,话尚未出口,才记起自己原是武道的门外汉,根本不晓得简单如“聚音成线”这等寻常功法的奥妙,又不知琴文贤要求噤声的原因何在,正左右为难之际,忽闻“棋坪崖”方向传来一声清脆悠扬的剑鸣龙吟之声。
“铿吟……”
月晓风与琴文贤不由对望一眼,不由分说,二人悄然拨草潜行,溜至距离“棋坪崖”最近之处,借着草木的掩隐,齐齐往崖上望去。
“棋坪崖”,位于九华山西麓直上半山腰之处,是一块形状突出、三面环崖的碎石坪,因地形四方平坦,碎石点点有如棋盘,故而得名。
山风吹上孤崖,拂起衣袂飘飞,白衫少年轩云卓冷面肃容,负手傲立于崖角边上,背对危崖绝壁不动如山,因方才感应强绝气劲而断然出鞘的利器宝刃斜指于地,三尺青锋寒光湛动,闪烁出无比强劲的剑中威势。
一袭淡蓝儒衫的易先生迎风随意而立,盯视眼前这位被自己暗涌气劲激得心神凝定,摆出踞势而守静中有动的“地炔剑势”,却又一早便刻意孤守于崖角绝地的持剑少年。
他那身架剑势之间傲然如风的飞扬神采、与那双目中毫无所惧的炯炯光芒……无一不让易先生觉出一种久违的感动,不由想起自己年少习剑修道的历程,感慨倍至……于是暗赞一声,道:“你先我而来,却宁愿孤守此悬崖绝地,等待与我一战。由此可见,你若非学有所成有持无恐,便是破釜沉舟绝计力战到底……仅凭这二个用意中的任何一个,你都已经足够资格去履行,令尊曾经与我定下的十招之约了!”
再次凝望身前五尺开外持剑傲立的故人之子,易先生的思绪仿佛飘飞至数十年前,如今想来那一段试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日子,是何等令人难忘……
易先生又自一叹,问道:“十多年不见,令尊还好吗?”
轩云卓曾在禅会上亲眼见识过他的剑道修为,现在又得到他的夸赞,心中多少有几分欢喜,更清楚地知道易先生是父亲的同门师兄弟兼至交好友,于是不敢怠慢,抱剑施礼,恭敬地答道:“家父一切安好,易师叔有心了!”
月晓风窝缩在草木丛中,鼻息只嗅得一阵阵女子独有的体味幽香,从贴近身侧的琴文贤身上沁出。略一偏头,见那琴文贤正全神贯注望向崖上二人,凝听他们之间的谈话。不经意间,月晓风一眼更瞧见琴文贤束发成髻后,呈露于学服衫领外的一截雪白脖颈。
他自成年以来尚属首次如此接近女子,免不了心神一荡,有些浮想翩翩……好在月晓风幼年历劫重生,这些年又时常读经坐禅,自制力甚强,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便已定下心来。
此时,耳际正听得易先生与轩云卓的对话,月晓风暗忖道:“原来,轩云卓与易先生竟是师叔侄的关系,却又为何有个什么十招之约呢?”
“嗯,那就好!”易先生点点头,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轩云卓眉头一皱,面色一沉,反问道:“易师叔,你的剑呢?”
“哈……”易先生闻言大笑道,“心中有剑,天地亦可为我所用,岂可执意于凡兵俗器的有无呢?你我同是道宗门人,十招之约,关乎上下二代的至要荣誉所归。既然已经对战当场,你却仍然思前想后心存顾虑,难不成是你怀疑我之所能尚不及你?又或是以为我还会让你不成?”
轩云卓顿时心生羞愧,行了一礼,道:“是小侄多虑了!”
“孺子可教!”易先生悦然一赞,气劲随即凝集于双袖之间,脚步轻移微挪几分,蓄势待发,同时大声喝道,“小心了,第一招……”
破空而至的双袖,行水流云般卷起一股强劲的气浪,鼓刮得轩云卓的衣缕逆风飘飞,肌肤生痛难忍,如此了得的攻击威势岂亚于任何神兵利器的施展。
轩云卓被强绝气劲激起更强大的自信,脚下定步开立,错位趋前,掌中利刃敛气徊劲剑走轻灵,剑气化总归一聚集于刃锋之尖,划破真元劲力四散分布的袖风气墙,不等袖袍气劲攻至,便已后发先至地削向易先生隐藏于袖袍中的双臂。
以己气之精专集于一点,破敌劲之四散广布,明辨形势,避实击虚,果然是剑道上乘制敌之法。
这瞬息之间的迅捷攻防变化,在藏身于二十余尺外草木丛中的琴文贤眼中,仿佛就像是轩云卓一剑平削的攻击,而易先生却用袖臂来封挡招架一般,匪夷所思,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月晓风方才听闻二人比剑,心中早已兴奋不已。缘因以往每次观望高手对战之后,下意识都感应到自身所学产生了某些难以名状的变化,偏又碍于修为浅薄,无法形容出心中的所感所悟。
却没有想到,在经过今晨洗髓易筋后的月晓风,此刻竟前所未有地将轩云卓与易先生招式对搏之间的身形起落、步履进退、招式衔接,甚至于面容神情等任何纤微细节都一一看在眼里。
这种感觉,随着呼吸之间体脉内规律的气机感应,真实生动地跃入眼帘,不容怀疑,如同早前静定苏醒后,扑目而入的空山灵寂一般,清晰异常,玄奇灵异。
此时月晓风的眼中,轩云卓与易先生二人仿佛浑然一体,他们之间或动或静、或虚或实、或攻或守、或进或退……这一切出于二者各自机心的不同变化,似乎完全迎合着一种莫名的必然规律而发动——那是一种与音律起伏、诗词平仄、易理生克等大道至理相互契合的规律……
所以,他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但却可以确切地感应到,轩云卓这攻守兼备的一剑,绝不可能伤到易先生分毫,甚至根本无法触及先生已然递前进击的宽松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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