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不食言
第85章不食言
“师父的意思,徒儿都懂。”
陆之遥声音沙哑,缓缓关上了窗子,看着屋内燃烧着的火盆,未置一语。
“人在世间走的这一遭,该得到的、拥有的,都有它的定数。”
徐师久竟是一声长叹,“阿遇是个好孩子。你们如今是瞒着她,偷摸摸地伤心着。若是她知道了,怕是最受不得你们如此为她了。”
陆之遥沉默。
“罢了。”
徐师久摆了摆手,“你给尤君递一封飞鸽传书,必要时……”
没等徐师久把话说完,陆之遥霍地站起,失声道:“师父的意思难道是……阿遇如今已到了那无法挽回的地步了?”
“阿遥,十三年了。”
纵使不忍,徐师久也不得不说出这个事实,“十三年,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阿遇都是一个奇迹。为师这些年踏遍疆土,搜罗了各种关于苗疆、关于蛊毒的消息,方才得知能在无妄蛊毒之下存活的人寥寥无几。”
陆之遥敛了眸子,“可还是有,不是吗?”
“师父不愿告诉徒儿这一次寻来的方子是什么,可是因为……”陆之遥顿了一下,声音涩涩,“因为这方子,仍旧是个要以命换命的方子?”
*
第四日天未亮时,陆知恩便跑去找了尤君。
除尤君之外,还有几位从颍州医馆中请来的大夫。这几天他们每日都在研究,如何才能在毒已攻入了心脏的境况下让病人多撑几日。
见到陆知恩时,尤君已是一脸的憔悴,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直接问:“什么事?”
“我的血可以救她。”
陆知恩挽起层层衣袖,露出白净的双臂,“两年前,我的血救过她。”
两年前陆知遇毒发的时候,状况与如今大不一样。
那时她是醒着的,却,不是完全清醒的,像失心疯了一般,而后又足足昏迷了半个月。
是大哥带了人过来,用他的血为陆知遇续了命,暂压了毒性。他虽不知具体是如何操作的,却也清楚知晓,他的血可以救知遇的命。
而且,陆家上下只有他的血可以。
原因他不得而知,他脑子里只清晰地记得大哥说过的话:一旦知遇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只有你可以救她。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呆在她身边。
“我知道。”
意外的,尤君语气平淡,看着陆知恩一字一句地道出了实情,“以你的血换她的命,这种术法名叫‘血疗术’,在江湖上本就是一种禁术。这种方法我听过,但是具体该如何操作,我也不清楚。”
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就这么破灭了。
尤君扫了一眼他渐渐垂下去的双手,叹了口气,“而且稍有不慎,你便会送命。你觉得知遇会希望用你的命活下去吗?”
“可以瞒着她……”
“她那么聪明,你以为能瞒得住?”
陆知恩便不说话了。
血疗术是以血换命的术法,他知道。
两年前为了救知遇,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月,险些废了内力。自那之后,大哥便开始另寻新的法子。
因为同一个人若是第二次用自己的血去救一个人,那便是在以命换命。
这时,身后的丁大夫忽然出声,“或许,我们可以试试放血法。”
“放血法?”
丁大夫点头,“《黄帝内经》中有记载,针刺放血、攻邪最捷。陆姑娘既是因着毒发,何不试着利用这种方法将毒排一些出来?”
可紧跟着就有人反对,“且不说从未有人用这种方法解毒续命,如今陆姑娘的身子如何撑得住放血?”
丁大夫沉吟了一会儿,忽而道:“若是,有续命汤呢?”
续命汤是前朝古籍中记载过的一剂药方,据说是从医圣张仲景手上流传下来的方子。到如今,已有千年历史了。
尤君自然是知道的,眼前先是一亮,像是有一团小小的希望蹿了起来。
可随即便有人掐灭了那光亮,“医圣的续命汤是治中风的,再说,这方子早便失传了。”
丁大夫便恼了,一下站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说,怎么治?”
*
赵宸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焦灼却又无能为力过。
他事先是知道实情的,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可他没有想过,这一天居然这么快。
快到,他刚意识到自己已把这个姑娘放在心上时,便要去阎王手中抢人了。
他看着她的睡颜。
他从未以如今这般的心情凝过一个人的睡颜。
他甚至不确定,下一刻的陆知遇是否还是活着的。他只能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用自己的脸色去温暖她的掌心。
快到傍晚的时候,陆知恩来了。
“雪停了?”
“停了。”
陆知恩开口,喉咙有些哽,便别过头不敢继续看昏睡着的陆知遇,“午时便停了。雪一停,左逸和三哥便去想法子清路了。”
赵宸这两日没怎么见着陆之彦,印象中,他似乎只来过一次,而后其余的时间在做什么,他也不得而知。
或许,他暴躁得想要杀人。
又或许,他跟他一样平静,心如死灰般的平静。
“知恩。”赵宸颤着声音,“你给我说说两年前的情况。两年前,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两年前……
陆知恩沉默了好久,缓缓吐出四个字,“九死一生。”
*
尤君接到了陆之遥的飞鸽传书,信中附上了一个药方子。
简略看了一下方子之后,尤君掩不住内心的颤抖,立刻拿去给了几位大夫。
就着烛光,几人做了探讨,最后得出结论:虽然冒险,但可以一试。
是挺冒险的。
那方子也是续命汤的一种,不过不是内服,而是外用。方法便是将患者整个人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汤药里排毒吊命,在这期间,水不能凉,药的剂量也逐步加大,而且,患者必须保持着清醒的状态。
尤君现在无法确定被解了穴道的陆知遇能否保持着清醒。
而且,如今大雪封了所有的路,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她无法确定徐师久什么时候能赶到,更不确定陆知遇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现在药坊里的这些个药材够用吗?”
丁大夫想了想,“药材撑个三四天问题不大。关键是,陆姑娘能不能撑着这四天。”
“而且这四天必须有足够的人手盯着,要保证药水的剂量和温度,而且这几天见不得风。最重要的是,陆姑娘本人须是清醒的。”
“尤君姑娘,老夫说实话,这很困难。”
是很困难。
就算是一个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连续三四日里要长时间泡在药水里也不见得能撑得住,况且那药水药性猛烈。正常人在热水中泡的时辰长了,都会供血不足导致昏迷,更何况陆知遇目前的状况呢?
“没有别的法子了。”
尤君当机立断,目光坚定地看着其他人,“人手不成问题,各位……”
“我们自然是要帮忙的。”
不等尤君开口,其余几人便异口同声。
“多谢。”
“只不过……”丁大夫顿了一下,提醒道:“我们这边会尽力争取时间,不过更多的,还是得尽快清出一条可以进城的路来。”
*
陆之彦和左逸带着潭州过来的厢军清了一夜的雪路。
从小到大,陆之彦就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吃过这样的苦,整整一夜他都未曾歇息,一言不发地做着手里的事情。
这样的陆三少是让人陌生的。
他是护国公和长公主的儿子,身上也淌着皇室的血,身份尊贵,向来是目无尊长的暴脾气,对谁都没有耐心的。这日,却放下了身段跟着一众厢军做着除雪的工作。
冷了,便喝口酒暖暖身子,饿了,就吃点干粮。
这雪堆得厚,温度又低,冰结得又厚又硬,如此一直到天亮的时候,能够行人的雪路还没出颍州城门。
与此同时,被困在潭州外围的陆之遥也在想法子除冰除雪。
青羽宗在潭州是有些人脉的,加上开路救陵王妃的事情传到了潭州知府和百姓的耳朵里,杜无为二话没说就开始组织潭州的百姓开始清路。
十人、百人、千人……
最后,潭州近乎全城出动除雪开路,午时过后,马车已可通往潭州的北城门。
*
陵王和陵王妃在北境的事迹很快传进了京城。
一时间,好些个人连年都过得不安生,尤其是目前处境艰辛的华王赵禹。
昆玉宫内,十四岁的嘉乐公主赵悦给淑妃请了安,见到兄长和母妃一脸愁云惨淡的模样,娇声问:“母妃和皇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十四岁的姑娘正是渐渐懂事的年纪,可这嘉乐公主心性单纯了无城府,宁淑妃是不愿她知道一些事情的,便笑了笑,“嘉乐,今日去给你父皇还有皇后娘娘请安了没有?”
赵悦点头,“去了。不过父皇身子不大好,孩儿便没停留许久。”
“你父皇是最疼你的,趁着过年他政务不忙,你多陪陪他。”
可赵悦却觑了眉,一脸困惑地望着宁淑妃,“可是母妃,孩儿怎么觉得父皇比平日里还要忙?孩儿今日去给父皇请安的时候,瞧见了好些个人进出父皇的养心殿。”
闻言,赵禹面色一凝,“你都瞧见谁了?”
“我去的时候,正瞧见汪大人出来。”
“汪夏?”
赵悦点了点头。
汪夏是德妃的兄长,陵王的舅父。
想到这里,赵禹的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碍于赵悦不好发作,便道:“嘉乐,你嫂嫂许久不见你了,正好她今日尚在府中无事可做,你去陪她说说话。”
赵悦听了,便先告退了。
跟着赵禹也起了身,向宁淑妃行礼,“母妃,此事儿臣还需得尽快与人商量对策,便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切莫惊慌,失了分寸。”宁淑妃叮嘱。
*
有了圣谕,陆震在北境行事便比赵宸方便不少。
万友青和葛利仁死后,他在两天时间内便推出了新的人选。
赵宸这几日无心思,陆震便也没同他商讨,一直到雪停了才去见他。
还有,探望陆知遇。
陆震向来是以国为重的,国先于家。北境掀起了这么大的浪,他奉了圣命,纵使心里挂念着女儿的安危,也是要先处理公事的。
这日尤君正在为陆知遇施针,赵宸便退了出来,在另一房间同陆震叙话。
“殿下可有想好回京之后要面临怎样的局面?”陆震问。
其实按照他的性子和身份,这话本不该由他问出口。只不过,此人如今与他的女儿、还有陆家息息相关,他不能不把他的安危也纳入考虑之中。
皇子擅自离京,纵使出发点是好的,但也于理不合;
手无圣谕平定灾情,虽然是大功一件,却也容易落人口舌;
最重要的是,赵宸在北境掀起了这么大的动静,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况且,他私自调动了潭州的厢军,这一项罪责,是陛下都无法为之开脱的。
这种种既定的罪名,赵宸自然是心中有数,淡淡地开口,“本王问心无愧。”
陆震一怔,“殿下届时莫不是要用此话去回禀皇上?”
“有何不可吗?”
这回答,确实是像极了陵王的作风。
可陆震还是忍不住提醒,“殿下,树大易招风。多余的话老臣不便多说,还望殿下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回京之前,早做准备。”
*
一道道工序准备齐全的时候,尤君解了陆知遇的穴道,扶着她缓缓坐起。
“她脉象虚弱得很。”
尤君担心地看着正在准备药桶的丁大夫。
丁大夫沉默了半晌,轻声说:“或许,我们不能小瞧一个人的意志力。”
“您的意思是?”
丁大夫没说话,点了点头。
尤君便懂了。
这时,陆知遇睁了眼,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声音虚弱,“这是哪里?”
她的记忆,停留在城门厮杀的那一刻。她记得的是,耶律允洲立了军令状,答应了她要生擒葛利仁,而后众人便依着她的计划出发了。
然后,城门打开了。
她听到了赵宸的声音,还有三哥。
再往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冲进鼻腔的是一股子药味,她皱了眉头,跟着忽觉左手臂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
疼得她额头冒了汗,问尤君:“我怎么了吗?”
尤君没有说话,给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立刻去请了赵宸过来。
“殿下……”
赵宸过来接替了尤君的位置,让陆知遇整个人倚靠在他身上,哽着发酸的喉咙,“我在。”
又怕她多问,赵宸便赶在她之前轻声说:“阿遇,你不要多想,好好配合大夫。”
“我……”
“都是我不好。”
赵宸抱着她,眼眶酸涩,“是我的错,我来晚了。”
“殿下……”
陆知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努力地想要抬头,扯了一抹苍白的笑,“殿下,北境真的好冷啊。”
闻言,赵宸又替她紧了紧被子,吻着她的额头,“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南方。”
“南方不冷吗?”
“我带你去不冷的地方。”
“殿下……可是一诺千金?”
赵宸眼睛都红了,拼命贴着她的脸颊,“一诺千金。”
尤君在一旁不忍地别过头。
这时,丁大夫上前轻声道:“都准备好了。”
“阿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陆知遇虚弱地问他,“答应你什么?”
“陪我说话,不准睡着。”
赵宸低低地说,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你同本王说话的时候专心一点,不可以像上次一样自己先睡着,知道吗?”
“那……我若是困了呢?”
“困了也不可以。”
赵宸态度强硬,缓缓将她抱起,“你答应我了,便要做到,不准食言。”
“好啊……”陆知遇轻声应道,头靠在他肩头,“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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