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不饮长安雪白头

第112章 不饮长安雪白头

第一百一十三章不饮长安雪白头

冯皇后是自尽的,用三尺白绫,还是蜀地上贡的丝织品。

去时仍着皇后宫装朱红长裙,佩九尾凤钗,修祥云图案。

她像是以死来告诉世人告诉陆离,她平生无错,从不认错,便是死,她亦是最为高贵的皇后。

那是她最后的骄傲。

就像陆离这过程轰轰烈烈但窝囊的结局一样。

而南宫家的冤案重审,南宫畾沉冤得雪,南宫锦亦因护驾有功被皇帝嘉奖。

然而,木头一样的南宫锦看了看在殿门外探头探脑却无诏不敢进的粉衣公子,对着明堂之上的陛下稽首叩头:“陛下,草民不要奖赏,不要册封,父母能够沉冤得雪草民已知足。只是在此,草民恳请陛下一事。”

皇帝问他有何求,他朗声答道:“萧院判一家,与此事无关。还请陛下莫要怪罪。草民愿用这救驾之功换取萧家无罪。”

皇帝道萧庆元保皇子、医龙体,本就无罪,此事并不牵连,无论是襄樊王府还是暗卫营,或是萧家。

南宫锦这才谢恩退下,坦然走出时,萧白歌冒出来,揽上他的肩膀,道:“怎么样怎么样,皇上封你个什么官了?是不是特别大、还可以娶公主的那种?”

南宫锦轻瞥他一眼,眼中却有柔光,亦不反感他反手勾搭自己脖颈,轻道:“没有。”他言语很轻,带着一种读书人的秀气,但话中内容却一点儿也不儒气,“我入了江湖,便是江湖人,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江湖多好啊,行侠仗义的,”萧白歌道,“等以后我江湖义诊,还得请你替我行个方便呢。”

“不了。”萧白歌以为这是被那根木头直接拒绝了,却听那木头又道,“以后,我跟你一起。”

萧白歌受宠若惊,眼睛睁得像是一颗鸽子蛋。

然,不仅仅是他,连陆离亦是受宠若惊的。

皇帝在御书房接见陆离,称之为皇儿。

陆离保持面上的笑容,行大礼道:“臣萧然,原东宫暗卫,陆离。”

不管哪一个名字,他都在否认自己的皇子身份。然而,之前一直吵着闹着要一个公道的也是他。

就像之前所有并非自己谋划一样,陆离轻飘飘的否认掉一切,连同他渴望已久的被承认。

不要身份,不要权利,不要财富,陆离两袖清风得像是最清廉的官。

在御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后,他匍匐在地,叩首道:“臣陆离,谢陛下恩典。”

无人知晓皇帝给了他什么恩典,连平时常侍陛下的大监都被禀退而不知。

只晓得陆离走出御书房时笑容如同春风,在见到那个抱着长剑的灰衣姑娘时却哭丧着脸抱住了对方胳膊:“以后我连一个月二两的小钱都没了,你可得养着我。”

秦言嫌弃的推开他如同一只大狗般的头,道:“讨饭去。”

“我不要,”陆离无赖道,“都说傍上了一个强势女人就可以当一辈子上门女婿,你不是这么狠心,连吃软饭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对陆离这般的说话方式,秦言已经十分习惯,只是在这许多人面前,她还是有些不适应,只道:“走吧。”

两人并辔而去,明明亲近都没有距离,但对话却又十分戳心。

秦言:“你最初接近我的借口是官银,现在如何了?”

陆离:“余下十五万两,在襄樊王府找到了。”

原来官银是同振威镖局一役中的死尸一起运出去的,由襄樊王派人接收,就藏在一处皇家的行宫别苑中。官府到处搜查,却绝对想不到官银就在皇家别苑里,这才给了襄樊王运出的时间。而之所以铤而走险,洛远道为的是武林,襄樊王却是朝堂。

官银是茗姜在王府的库房中找到的。因为朝廷追查得紧,所以还没有用出,整整十五万两,一分不少。

最初的借口,最初的案子就这样破了。

秦言又问:“冯皇后真是自杀的?”

陆离:“……不是。”

当时秦言和南宫锦赶去阻止阿大,却不料阿大还安排了人手,虽只有一个,但来得突然,冲向冯皇后。

当时陆离就站在冯皇后身旁,见此,金铰鞭甩出,纠缠数招,终是杀掉来人,却不料冯皇后突然吐血。

原来,那杀手偷偷甩了一把飞针,陆离躲过了大多数,却仍有一根有毒飞针没躲过。

是冯皇后挡住了。

大夏最为高贵最有权势的女人,因着双生子的事儿下令追杀陆离。可是,在自己的权利被他推翻之后,她却又能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住那一枚毒针。

原因,或许是因为陆离之前那一声“娘”。

人心的善恶总是处在不停的变化之中的。有人一生行善,却被欲念驱使,做了恶事,再也改不过来。有人一生为恶,心底却还是有那分柔软,待有人叩响心门时,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样的变化,就像谁也想不到吃斋念佛的方菲夫人居然是杀夫杀弟欲杀亲女的恶人,就像谁也不会想到把权势当做首要的冯皇后竟会为了陆离这个乱臣贼子挡下那枚毒针。

毒可解,可是冯皇后身子骨不如练武之人,本就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解毒的话,便需把毒血引到下肢,从此之后,她便只能缠绵床榻,变成瘫子。

多讽刺啊,二十多年前,被她抛弃的皇子便是因双生和软骨病,而今日,她也成了这般模样。

骄傲使她不能接受,无论是瘫痪,还是冷宫,所以,她保留了皇后最后的颜面,自尽在椒房殿里。便是死了,她的灵魂也依然是椒房殿的主人。

其实,冯皇后的心里还是愧对陆离的。

秦言一语中的道:“过程哄闹,却不在意结局。她的选择同你要的公道一样,架子吓人罢了。”

陆离笑而不接,却问:“你早就知道曲非前辈是此去不回的了吧?”

秦言噎了一下,道:“不错,我知师傅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曲非下山前,尹双双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扬起亮闪闪毫无瑕尘的眼,问:“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曲非否定了,尹双双咬了一口刚刚做好的云片糕,带着点儿孩子气道:“你不会不要我的对吧?”

曲非摸了摸对方的额头,然而,岁月荏苒,尹双双额上已有了细碎的皱纹。

他低叹:“够久的了。”

无论是尹双双忘记前尘往事像个孩子一样的生活,还是他自己假装不在意不去想的过了二十多年,这种离别,都太久了。

尹双双高烧不退便是在那个晚上,像是二十多年的毒全部都在今夜爆发了一样。

弥留之际,她轻声道:“我先走了,到那边和秦师兄一起等你来。”

她一直都知道曲非心中没有她,有的是剑派的大师兄秦勉。

她死得没有痛苦,甚至还有最后的清醒。

由此,曲非才会最终下定决心去咸阳,去做一个了结。

这事情,秦言都知道。她不会舍得师傅赴死,却也没办法主宰他的生死。

秦言将焦尾连剑带鞘,一起埋在秦勉的衣冠冢前,而旁边,是曲非的墓。

从那一天起,纵横半生的冷面剑魔焦尾剑主秦言退隐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事。而与之一起退隐的是,当年的东宫暗卫陆离,也是神武十三年宫变的指挥者。

转身时似乎下了濛濛细雨,润湿整个大地。

陆离站在她身后,问:“接下来去哪里?”

“去有茶有雪有余生的地方。”

“唔,露天的茶摊么?”

秦言轻笑,嗔骂了句“死瘸子”,回头看他,道:“一世长安。”

陆离的笑容荡漾起来,像是水中红莲,:“不饮长安,雪行白头。”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秦姑娘,走一个?”

“走?”她蹙眉,然后策马奔去,声音落在风中,“先行一步,长安等你。”

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被抛在脑后,连同之前所有的杀孽和罪过,包括他们各自的爱恨情仇。

而那一场堪称逼宫造反的事件,由于种种原因,竟成为除奸细、清君侧的义举。事后,冯皇后自尽,皇帝不再沉迷丹药,太子开始为君上分忧,据说也不再如往日般仁懦窝囊了。

至于太子妃邹清清,她利用白川对她的喜欢,叫白川分心,然后,亲手破了他的罩门,让秦言能够一剑杀之,也算是将功折罪为国分忧。

然而,辜负白川一片真心,邹清清愧疚不已,入了皇家佛寺带发修行。

她敲着木鱼对前来劝她回宫的太子赵煦道:“殿下从未爱过我,我亦从未爱过殿下。殿下既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过傀儡窝囊,那么,便从我开始,彻底改变。你可以有你自己真心喜欢的太子妃,有你真心想要的储君乃至君上生活。也算是成全我,成全我们相敬如宾的这些年。”

赵煦未曾多说,却已一己之力平下朝臣对此事的各种奏谏。据说那是仁懦窝囊的太子头一次有储君的模样,身着蟒袍,头戴玉冠,一甩广袖,道:“太子妃是孤的太子妃,这是孤的家事,众卿越俎代庖,莫非是觉得孤是三岁孩童?”然后他宣布,“太子妃邹氏,多年来善妒而无所出,废其太子妃之位。”然而,对邹家的所有恩典又一分不少。

襄樊王因罪取消爵位,茗姜郡主却因护驾有功而受赏,不光是她的名字入了玉牒,连其舞姬生母的墓也重修筑陵,置百户守陵。

后来听说茗姜抛弃荣华富贵,同一个江湖浪子私奔了,她对着北方道:“秦姐,我活了下来,而且有了自己的生活。多谢你们了。”

至于胡小虎,吃不腻的红烧肉,割不尽的死人头,他成为黑道最顶尖的杀手,只要他出马,没有割不下的人头。然而,他又刁钻得很,便是黄金万两也不一定能够打动他,有时还不如一锅正宗的红烧肉。这也间接导致了红烧肉的热销。

胡小虎经常会从跳墙翻窗的去天残派咸阳总舵,他永远都能看见一枝黄金玫瑰插在最宝贵的花瓶里,没有一丝尘埃,美得像是最至纯之人心底开出的花。

他去看望的那个人,洛芷,依旧霸占着武林美人榜第一的位置不动摇。

整整三年,他见到的洛芷都是一袭白衣素裙,腰间纨束如洛神吴带,素手拨弄琴弦,凤首箜篌奏出妙音万千。

神武十三年的冬月十九,极寒,长江以北都下了大雪。

胡小虎哈着白气跳进院中,正在擦拭黄金玫瑰的洛芷未转身,却轻道:“昨夜的雪真大啊。”

胡小虎点头,想着刚如何开口告诉她这个坏消息。

洛芷摆好玫瑰,沏了壶茶让他暖暖身子,心有所感,道:“她走了?”

胡小虎点头,只觉得口中清茶亦是苦涩得紧,比那个灰衣女剑客在陆离怀中慢慢断了呼吸时的陆离还要苦涩。

洛芷推开窗,看院中皑皑白雪,粉雕玉琢的世界,纯净得像是最干净的心。光秃秃的树枝上有鸟雀挨不住饿,飞下来刨开冰雪啄食草根。

她看了好久,久到胡小虎以为她已经在无声哭泣,却听到她以清丽的语气道:“阿姊说过,她愿意同那人走下去,雪中白头。”

因为注定无法偕老,所以雪中行,期盼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白头。

而长安城里的一处小屋,屋中茶香四溢,然而茶水却已冰冷。

平生唯一一次着了红衣的秦言,面上敷着胭脂,安安静静的躺在陆离怀中,眉目如画,竟也透出贤良淑德的模样来,像极了待嫁的新娘子。

陆离没有哭,他是笑的。

她初遇他,他便是笑;她离开他,他也还笑。

他笑着剥开一颗糖果,慢慢塞进嘴里,待甜香充满整个口腔,这才轻柔的把秦言背在背上,然后踏进院子,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足印。雪花纷纷扬扬而下,落在肩头,落在发上,不多时,发上已如柳絮铺满,业已白头。

秦言活着的时候便是不张扬也是难以靠近的,冷得就像她手上的焦尾,仿佛出鞘就是为了杀人。

而今,也是安静而可亲的。

他笑着吻上她已经冰冷的唇,轻道:“你总说我们是互相利用的陌生人,可最后,两不相欺的是我们,携手余生的也是我们。长安城雪中白头的,亦是我们。”他声音一顿,唤她,“阿言,我的秦姑娘。”

属于她的十年已经过去,恩仇也罢,利用也罢,都已在埋葬焦尾之时摒弃。此后苟延残喘了了余生,却比任何一回得胜还要心动。

江湖无争,长安饮雪,这是一个剑客最好的归鞘。

而下一个十年,朝堂、江湖,所有有人的地方,恩怨情仇不断,刀光剑影不绝,那是属于别人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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