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七)
命运就是这般耐人寻味,叶晚霜苦苦等待了十年的人,她竟然在别人的故事里得到了结局。
到底只是同名同姓还是同一个人,唐惜影没有办法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真的是姐姐……真的是她……”叶晚霜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半,眼睛里空荡荡的,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的这副模样已无法再听进任何人的故事,她现在需要的是别人去重燃她的希望。
“风公子,叶姑娘这是怎么了?”唐惜影手足无措,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个故事对叶晚霜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
风昭雲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唐姑娘有所不知,霜儿与我并非亲兄妹,我们都是小筑原来的主人收养的孩子。霜儿自幼无父无母,在她十岁那年被一女子所救带到了这里。如果没有那位女子,还不知道霜儿会吃多少的苦。她称那位为晴姐姐,说是当年她们分别时,那女子应允她会回来看她。于是霜儿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可是十年过去了,别说回来看她了,就是连一封书信都未曾寄来过。那位晴姐姐在霜儿心中的地位太重,如今怕是……”
怕是再也等不到了。
但是风昭雲心中仍有疑虑,他还是不敢也不愿完全相信唐惜影口中的楚思晴就是叶晚霜口中的楚思晴,然而楚姓又过于罕见,遇到同姓之人已是不易,何况还是同名。再加上十年的音信全无,如果叶晚霜等的人十年前就已经死了,那么她当然等不到了。
太多的巧合,太多的疑点,故事里的人的遭遇又太过悲惨,他的心也乱了。
唐惜影沉默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此时此刻叶晚霜的心情。被禁锢的日子里,慕寒光就是她全部的希望,就算日子再难再苦,只要想到他就能撑下去。因为慕寒光答应过她,欠她的一定会还给她,那些许下过的诺言也一定会兑现。直到慕寒光的死讯传来,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她情感的寄托不复存在,她的人生就此黯淡。
这样的打击是致命的,足以击垮一个人的心志,足以毁掉一个人的余生。
她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怀抱借给叶晚霜,让她的眼泪尽情地流出来,只有这样心里的苦才能稍稍减少几分。她也知道,叶晚霜的结局不会和自己一样,因为她身边还有爱她的人,她会哭会笑会吵会闹,她对这世间还有许多期许。
唐惜影默默地为叶晚霜祈祷,希望她不会落得和自己一样的结局,她盼着这个单纯伶俐、嫉恶如仇的女孩子能够重现她甜美的笑容。
叶晚霜还是痴痴的、傻傻的,眼睛里的晶莹断了线一般流淌,她没有感觉、没有情绪,任凭泪水肆虐,无法阻止。
直到她的精力用尽,直到她不知不觉在唐惜影的怀中沉沉地睡去。
“唐姑娘,霜儿累了,我先送她回房休息。”风昭雲一心都在叶晚霜的身上,暂时也没什么心思管别人。
唐惜影将怀中的叶晚霜交给风昭雲,:“怕是今晚风公子要好好照看她了,午夜梦回最是难熬,若思念之人入梦,恐怕悲戚之感更甚啊。”
是啊,叶晚霜现在的确需要人陪伴,然而他们都已成年,早就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同处一室、共睡一床了。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风昭雲懂得避嫌。
“可是……”他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唐惜影看了他们两个,顿时就明白了:“如果风公子信得过我,今夜便由我来照顾叶姑娘吧。”
多一位姑娘,做什么都会方便一点。
“那就有劳唐姑娘了。”
风昭雲抱着叶晚霜回到她的闺房之中,唐惜影则抱着她的琴紧随其后。
风叶小筑之内,没有奇花异草,也没有华丽的器物,更没有巧夺天工的雕刻,然而这里格局分明,哪怕都是最常见的布置、最常见的花草树木,可丝毫没有影响景致的优美,返璞归真也是一种美。
院落很大,路却不复杂,唐惜影跟着风昭雲走了一遍就记住了叶晚霜闺房之所在。
风昭雲安置好叶晚霜,替她擦干净了脸,在她的房间里点好了安神香,守了她一刻钟之后方才安心了些。他将叶晚霜暂时交给唐惜影照看,自己跑去厨房备上些吃食,一部分给自己和唐惜影,一部分留给叶晚霜,好让她醒了之后能够吃得到。
天色已晚,风昭雲和唐惜影见叶晚霜睡得香甜,于是就一起退了出去,坐在叶晚霜屋外的石凳上,对月小酌。
“唐姑娘,令尊令慈后来怎么样了?”风昭雲为唐惜影斟上一杯酒,想在今晚终结上一辈的故事。
唐惜影将杯中玉液一饮而尽,缓缓开口说道:“母亲后来随父亲四处游历,一年之后他们回到峨眉,父亲正式向母亲提亲,希望她能够嫁给自己,跟自己一起回唐门。”
“唐门和峨眉派联姻也算是强强联合,何况父亲还是唐门继任掌门的人选,太师父和峨眉上下都替母亲感到开心,为他们操办了婚礼。据说大婚那日来了很多武林同道,向来不喜这些大场面的唐门也专程派了长老过来,父亲的授业之师亦有出席。”
“人人都说父亲和母亲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所有人都觉得母亲觅得了良人。姑姑跟我说,原本母亲是太师父中意的衣钵传承者,但是太师父最终选择让出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只因她更愿意母亲得到幸福。”
“大婚之后,母亲随父亲回到了唐门。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父亲本该随唐门掌门闭关修习,却因为我又推迟了近一年,直到我满月之后方才闭关。”
“那一年时间里,父亲对母亲百般照顾,他们很幸福很恩爱,本以为在我出生之后他们的生活会更加圆满,谁知那却是最后的时光。”
“没人知道父亲和掌门在闭关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间一到,本该出关的两个人都没有出来。长老们觉得事情不妙,担心两个人是不是因为练功走火入魔,于是便闯了进去。结果,他们只找到了重伤的掌门,却没有找到父亲的踪迹。”
风昭雲为她续酒,平静地问道:“想来是你父亲打伤了唐门掌门,偷走了秘籍,自己跑了。”
唐惜影谢过他,但是没有继续饮:“不,父亲只是藏了起来,他在找机会带走母亲和我,他很清楚一旦重伤的掌门醒过来,母亲和我就很有可能被牵连。”
“重伤?他没有下死手?”风昭雲单纯地认为在那种情况下,唐天夜可以做得更绝更狠。
想是那么想的,一个正常人都会认为斩草除根才是上策,然而者不代表风昭雲认同唐天夜。
“没有,当时的唐门没有人能够代替掌门,也没有人能够代替他,如果掌门死了唐门一定会大乱,所以父亲出手的时候留了余地,没有用杀招。”
如此一来,唐天夜的举动倒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择手段。
“父亲带走了唐门的秘籍,又偷偷从母亲那里得到了峨眉秘籍的拓本,他趁唐门骚乱的时候想要带母亲离开,但是母亲拒绝了,因为父亲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也因为母亲发现自己的武功心法被人拓印过。父亲的身份彻底暴露,他连夜逃离了唐门,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要背叛,包括母亲也一样。后来,掌门醒了,母亲也收到了一封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寄来的信,一切才真相大白,而那封信是父亲的绝笔。”
唐天夜从叛离到殒命,前后不足一个月,这其中到底是如何反转的,他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一切都在唐门掌门和唐天夜的遗书有了答案。
“那人于父亲有救命之恩,见他天资聪颖便命令他伪装身份拜入唐门,目的就是掌握蜀中唐门所有武功的精华,尤其是历代掌门最神秘的心法秘籍。父亲把自己学会的都默写了下来,等着拿到最重要的那一本之后一起交给那个人。闭关之时,父亲以为自己能够靠记忆记住全部的内容,本不想用偷盗的下策,奈何那门武功实在太过复杂,父亲实在背默不下。他心有杂念不能专注,很快就让掌门发现了端倪,二人在密室里大打出手,父亲重伤了掌门,可他自己也受了伤。他向掌门坦白了身份,跪求他的原谅,然后便带着所有拿到的秘籍、功法逃之夭夭。”
风昭雲大概也猜到了过程,就是结局还是很难解释:“按理说他完成了任务,应该得到重赏才是,怎么会死呢?”
这个时候,唐惜影又饮下一杯酒:“如果当日母亲跟他走了,或许父亲就不会死了……”
归根到底,唐天夜之死也不过是困于一个情字。
“母亲发现被心爱之人利用一时说了死生不见的重话,父亲离开唐门时也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去,他偷盗秘籍本就是为了换自己自由能够跟母亲双宿双飞。可当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在意的人已经离他而去,他想做的事已成了奢望。”
“父亲不想再助纣为虐,所以在峨眉剑法里动了手脚,又刻意藏起了唐门最重要的心法,只交出了一本形法的抄录本。那人发现问题之后要父亲解释,父亲以唐门有意提防他为由搪塞了过去。”
“可解释又有什么用呢……那个人悉心经营十多年,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功亏一篑,而父亲暴露了身份根本就没有了任何利用的价值。他毁了那个人的心血,还打草惊蛇让唐门有了戒心,盛怒之下,他杀了父亲。”
“父亲早已料到会是那样的结局,所以才会给母亲寄绝笔信坦白一切。何况,就算那人不杀他,失去挚爱的父亲也没有了再活下去的尊严,更没有了再回去面对母亲的勇气。”
“父亲临死前将唐门的秘籍藏在了一个只有他和母亲知道的地方,他希望能够借此换来母亲的原谅,也换来我们母女在唐门的安稳生活。唐门长老在母亲的帮助下找回了完好无损的秘籍,这件事也就随着父亲的死而告终。”
风波到这里就平息了,可是隐患却没有真的解除。
风昭雲追问道:“那已经丢失的秘籍怎么办?唐门的暗器和毒功天下一绝,被别人盗去岂不是对你们非常不利?”
“唐门的暗器之所以独步江湖,除了它的构造巧妙之外,它的材质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而怎么打造出绝妙的暗器,那不是一本武功秘籍就能够记录的,也不是随便翻翻书就能学会的。至于其他的,风公子聪慧,想来也不用我多说。”
风昭雲懂了:“原来如此。武功秘籍不过都是些招式,医毒秘籍也不过是些原理,这些东西放眼整个江湖,只怕各门各派拿出来都是大同小异没什么稀奇的。而唐门之所以与众不同则是在于他们怎么制造暗器,怎么运用毒术,怎么设置技巧,最关键的部分令尊并未泄露出去也很难用纸笔写清楚,所以就算给那人拿到了秘籍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最后的最后,那个人除了拿走了唐天夜的性命之外,什么都没有得到。
风昭雲忽然没有那么厌恶唐天夜了,或许是因为他的幡然悔悟,或许是因为他的迷途知返,或许是因为他用生命为代价赎回了罪孽。
“掌门说,父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颗棋子,带着某种目的和任务而存在的棋子,他生来只能做那一件事,而做完了,这枚棋子也就没有用了。一粒废棋,注定是要被毁灭的。”
唐惜影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她无比替父亲感到悲哀。身不由己的一生,活着不能随心,连死都不能随性,从来都没有被自己忠于的人所重视,失去的却是信他、爱他的人。他不是无情无义,只是有些东西在他的心里远远大于了情义。
那么,唐天夜到底有没有爱过影若凝?她的父亲有没有爱过她的母亲?唐惜影被这个问题困扰许多年,一直到她发现自己的名字早已给出了答案。
夜与影,漆黑的夜里,只有在微弱的月光下才会发现影的存在。惜影,惜影,夜珍惜影的存在,那影是夜仅有的陪伴,影若凝是唐天夜暗夜独行中的唯一,他爱她,爱着她。
初六的夜晚,天空挂着一轮上弦月。
唐惜影的倩影在月光之下,今晚的夜有影相伴。
上一辈的爱恨结束了,比起指责和扼腕,风昭雲感到更多的是不解和遗憾。
“恕我冒昧。我觉得令尊的举动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总觉得他的话有些时候很难自圆其说。”
他相信故事是真的,可是对于唐天夜的一些说辞或者说是行为的动机存在怀疑,尽管他也觉得最后的一切对唐惜影母女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唐天夜用生命弥补了自己的过错,让唐惜影能够抬起头在唐门长大,但是他依旧有困惑。
“按理说唐门上下包括令慈都不知道令尊的背景,而唐门又十分神秘,令尊完全可以装作一切无事发生,安安心心做他的唐门掌门,快快乐乐享受天伦之乐。以他在武学上的造诣,他根本没有必要忌惮那个人,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要挟自己的人去背叛唐门。”
“其实这些问题,我曾跟你一样想不通。”唐惜影长大之后回忆起过往,她心中的疑问不比风昭雲少,尤其是在她遇到蓝衫女子之前,那些支零破碎的片段一度让她开始怀疑唐天夜,“是寒光替父亲说出了答案。”
“哦?愿闻其详。”
“对父亲和寒光他们这样从小就受尽欺凌的孤儿来说,就算是一饭之恩都足以令他们铭记于心,更何况是救命之恩,传道之恩。他们视那人为尊,认为自己的命是属于他的。”
生命二字太重,恩情二字太重,令少时的唐天夜承受不起,甘愿屈从于恩情之下。他从小就被灌输了要效忠的思想,哪怕后来他的能力早已胜过无数人,可他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属于那个人的。
“后来我离开唐门又听闻不少那人做过的龌龊之事,大抵也理解了父亲畏惧他的另外一个原因。”
“是什么?”
“是那个人的雷霆手段,我想父亲当年应该是见识过那人用一己之力将天山魔教一夜倾覆,又兵不血刃将海上霸主神海教一朝踏平……这样一个阴险狡诈善于算计的小人,若真的要对付唐门,恐怕唐门的胜算也不高。”
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让唐天夜就算想要背叛都没有了勇气。敬与畏同在,令其掣肘就理所当然了。
风昭雲不再有疑问,他想知道的都已知晓。
而对于唐惜影来说,上一辈没有彻底解开的宿命枷锁终究还是随着轮回戴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