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生疑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英莲、黛玉便抱了哥儿照旧去给贾母请安,并一同在贾母处用完了早饭才回。
两人在大观园里随意逛了逛,虽园子里各处景致都美,但因日头有些晒,也不急多看,便回了潇湘馆。黛玉因昨夜里认床有些乏了,英莲只叫她进去歇着,自己路过曲廊时竟又忍不住去逗那鹦鹉取乐。
正在得趣时,忽从廊下传来一阵清脆笑声:“林姐姐好兴致,倒叫我也来乐一乐可好”
英莲回头一看,竟是探春领了自己的丫鬟侍书进了来,忙上前来迎她,一面命紫苏看茶,一面道:“怎么这会子来了?外头日头毒得很,小心晒着。”
探春因笑道:“我才从太太那里回来。路过潇湘馆,便想着进来看看。昨儿姐姐打发人与我送的那几个泥人,我真喜欢,特来谢姐姐。”
英莲道:“原都是些小玩意,也不值几个钱,哪里值得你巴巴跑来道谢?”
“自然要谢的。”探春忙道:“礼虽轻情意却重。你们原就不常来,难为每次却还记着我们这些姐妹。听说昨儿姐姐又与惜春送了好些画器和颜料,她年纪小,性子又傲,抹不开面当面来谢姐姐,但心里是感激的。虽说我们在园子里住着,外头看着风光,然每日里的难处也只有姐姐才懂。”
“这园子里的事怕姐姐也知道了罢。”说着,却是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道,“如今这院子只是看着美罢了,却没一天太平的。自怡红院出了那事后,二哥哥被禁足了,宝姐姐又病了,迎春姐姐听了这事怕得要死,惜春妹妹又觉着园子里不干净了,平日里都不太愿意出门。姐姐,我说句心里话,住在这里真没个意思!”
英莲闻言,眉眼微动:“妹妹快别这样说。等过了这些日子,就好了。”
然探春却只苦笑了一回,道:“林姐姐,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也不瞒你。其实我今日来,还有另一桩事?”
英莲想了想,心里隐隐猜到什么,只道:“太太叫你,莫不是让你来做说客的?”
探春咬了咬唇,没出声,只默默点了点头。
英莲在心里冷笑了一回,自上次薛蟠那事捅破后,黛玉也知道了薛家与冯府的旧事,英莲他们便再无顾忌,彻底要与那薛家划清界限。是故,他们每回来贾府,虽然都备了礼,却会故意漏掉薛宝钗。
虽然难看了些,可宝钗算起来也只是府里的客,与她们本来就没什么相干。可落到王夫人眼里,自然不是滋味。
只听英莲只向探春道:“好妹妹,原这些与你不相干。可太太既然非要你来这一趟,我也只能与你一次性说清楚。我知道太太的意思,原都是亲戚,不该如此,可再是亲戚,也亲疏有别。黛玉与我一母同胞,上回薛家那位在外辱没她的名声,叫我如何忍得?便是知道此事与宝姑娘不相干,可她到底也是薛家的姑娘。我们虽不怪她,可也再没有亲近的道理。”
探春闻言却是垂了眼,幽幽道:“姐姐说的我自然明白。你道太太为何非叫我来当说客,无非也是变着法儿的敲打我们姐妹罢了。自上回那事之后,我们府里这些姐妹何尝不别扭,便是在这园子里也不太往蘅芜苑去的。可我们到底比不得两位姐姐,府里头有太太,府外头还有那些亲戚。就说上次舅妈生辰,我们跟薛姨妈一起去贺寿,舅妈也没少敲打我们,薛姨妈虽嘴上口口声声说委屈了我们,但还不是为了护着宝姐姐……”
她嘴里的舅妈,自然是王子腾的夫人了。她虽未说完,英莲哪里不明白?
探春紧捏着帕子,眼里隐隐泛出泪光,道:“有时候真羡慕林姐姐,还有你们这些人这样护着。放眼这府里,怕是早已没人将我们的事放在心上了。五月初三那薛蟠的生辰,请了宝玉,宝玉虽推病未去,可没几日又与他一块儿吃酒!连宫里面送来端阳节礼,宝姐姐却也是和宝玉一样的,我们这些府里长大的竟还要短一头。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叫我们寒心呢?”
英莲见状,少不得说了许多好话安慰她。
两个人正说着话,屋里忽然传来了动静,原来是黛玉醒了。没一会儿,便见黛玉睡眼惺忪出来寻人,嘴里气恼道:“姐姐,那只鹦哥可还在呢?”
英莲笑道:“你气呼呼找这鹦哥作甚?”
黛玉揉揉眼睛,在回廊那头嗔道:“我才睡着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好容易儿给曦哥儿做好了一件衣裳,这只鹦鹉却突然从廊上架子上飞过来,在那衣服上好一顿霍霍,竟啄得全是窟窿,可气坏我了。我非要出来骂它几句才行……”
话音未落,探春已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黛玉这才发觉还有外人在,忙唬得一下精神了,面上慢慢浮起薄红道:“探春妹妹来了,姐姐怎地也不与我说一声!”
探春道:“亏得没说,不然可错过林姐姐这出好戏了。”
英莲也笑道:“真是越大越回去了!”
黛玉羞得没脸,忙跑回屋更衣去了。
隔日。
蘅芜苑里。
莺儿服侍宝钗吃了药,见自家姑娘又要去桌旁抄经,忙劝道:“姑娘,今儿个天正好,不冷不燥的,成日里在屋里闷着,病气也难去,不如咱去园子里走走吧。”
宝钗也不理她,自顾抄起经书来。
莺儿急道:“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园子里的姑娘因着大爷的事都不大理咱们,冯家奶奶和林姑娘住进来了,也故意冷着咱们,你心里难受才故意躲着不出去的。可你自个儿的身子也要紧,前儿太太还特意嘱咐,叫我们好生照顾着,回头知道你这样作践身子,不知要多伤心呢?”
她不提薛姨妈还好,这一提,却没得叫宝钗更心烦了。
自从上次哥哥那事儿捅破后,府里的姑娘就不大愿意亲近她。原本,这也没什么要紧,哥哥伤好了离京采办生意,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时间一长,等姐妹们淡忘了,她再殷勤些自然也就好了。
偏偏她那个妈妈就是不听劝,非要掺和进来,如今府里太太也说,府外姑妈也说,如此一来,那些姐妹岂不更恨她吗?真是添乱……
如此想着,宝钗不免气息不稳,又咳嗽起来。
那头莺儿更急了,忙道:“姑娘,我们好歹出去透口气,就在咱们院子里走走也好啊。”
屋里文杏和蕊官也跟着求起来,宝钗拧不过,终究还是应了。
确是个难得的好天。宝钗与莺儿出了蘅芜苑,边走边看,没走几步便走到了蜂腰板桥。
然宝钗才一抬头,便摇摇看见桥那头柳叶渚边人影攒动,两人悄悄走近,隐在桥上一根大柱子后偷偷张望。
莺儿眼尖,忙道:“是琏二奶奶,还有冯家大奶奶和林姑娘,想是一起逛园子呢。”
因怕薛宝钗多心,莺儿便催促她别处逛去,不想宝钗却只扶着那柱子一动不动,望得直出神。
莺儿便跟着看,却不知道她看的是什么。
良久,却听宝钗轻声自言自语道:“我竟不敢相信,眼前笑靥如花之人竟是当初那个林妹妹!”
莺儿寻声望去,只见林黛玉一身杏色纱裙,头上戴着一支燕雀簪,手里拿着一柄小巧绣绢团扇,巧笑倩兮,眉眼生花,举手投足间波光流转,千万般肆意芳华。
“姑娘别看了。”见林黛玉如此光彩照人,而自家姑娘却病气缠身,莺儿难免心里不平,只道,“不过是仗了人家镇西侯府的势罢了。”
宝钗苦笑,若说仗势,镇西侯府说破天只是个侯府,能大得过荣国公府?从前林妹妹在荣府时,老太太已疼她是有目共睹的,可也从未见她有今天这样的气派啊!
薛家是皇商出身,故而她一眼便认出,黛玉那一身衣裳料子虽素,却是价格不菲的含水纱,头上戴簪子样式看似平常,却是点了翠的。如今的黛玉,不仅比身子从前康健,性子比从前豁达,就连衣着都更比从前金贵了许多……
她着实有些想不通。自从林家认回了大女儿,林妹妹多了这个姐姐,竟活的像换个了人似的……
便是这次他哥哥的事,府里姑娘虽生气,可面上的工夫多少还会做些。林家这对姐妹倒好,竟是干干脆脆撩开手,再也不与她薛家往来半分。便是明知太太生气、凤姐几次调和都始终不改半分,如此决绝傲气,若她不是当事人,只怕都要生出几分敬佩来的。
只是,她有些不明白。要说,林家的家产全都归了公。林墨玉从小被拐,丈夫再厉害也不过是金陵一个小商户出身,便是他师兄是镇西侯,到底是借的别人的势,如何就能让她们生出这般底气来?
再则,即便他哥哥犯了错,可不过是说了几句浑话,原就是可大可小的事,为何她们如此放不开,是真的为了林妹妹的名声?还是依旧在意从前金陵那桩旧事?若是真在意,那为何一开始又来与她们献殷勤?
宝钗思来想去,脑内更是混沌一片,只觉头疼得厉害,脸色竟比出门前更苍白了几分,只向柳叶渚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向莺儿道,“罢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