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施威
晚饭时候,贾母照旧打发了人给宝玉送吃的。
这一回送东西来的是琥珀,她才一进怡红院,就听宝玉在里头“哎呦哎呦”叫疼,心下知道又是在敷药了,便在没好意思进里头去,只在外边唤了晴雯出来,将食盒递给她便回去了。
晴雯打开食盒瞧了一回,上面是两样新鲜点心,下面还有一层,约莫是小碗装的,心猜许仍与昨儿一样,是二爷想着吃的荷叶汤,也没放在心上。
一时掀了帘子进屋,麝月已敷完了药,正在替宝玉穿衣。奈何她再小心,衣服难免也还要与身上摩擦一二,宝玉才敷了药,正疼得钻心,又经了磨,只觉得臀部如针挑刀挖一般,又嗷嗷叫了一回。
麝月见他这样,难免心酸,又看晴雯拎了食盒进来,忙道:“定是老太太又给您送好吃的了,快尝尝看。”
晴雯将捧了食盒过来放在床边一张矮几上,先将两盘点心拿出来,宝玉见了直摇头,嚷着太干不想吃,晴雯也未多想,打开食盒底下一层盖子,顺手便将小碗端到宝玉跟前。
宝玉才伸手要接,打眼一看却是愣了,眼前竟是一碗糖蒸酥酪,因从前袭人最爱吃这个,不觉勾起许多旧事来,只觉心中一痛,簌簌便落下两行泪来。
麝月见他这样,又看见那碗酥酪,立刻明白过来,怨道:“神仙菩萨,怎么偏偏送了这个来?”
晴雯忙道:“我哪里知道?原是老太太打发人送来的,我只当都是好的,谁知是这劳什子?”
宝玉心下悲痛难忍,只将头埋在枕巾闷声哭泣。任凭麝月与晴雯怎么劝也未平复,竟连晚饭也一口未吃。
因平日里麝月与袭人最是要好,如今袭人落得如此下场,她心里何尝没有怨气,如今又见宝玉这样,心里如同针扎,只悄悄去外面,伏在桌上嘤嘤啜泣。
晴雯是急脾气,见宝玉一直哭,满屋子人又跟着哭丧着脸,气也不顺起来,只向宝玉道:“二爷好歹吃两口吧。如今袭人已去了,若您再这样不听劝,只怕太太定要怪我们蠢笨,伺候不好二爷,用不了多久,我们这些人都要被撵出去,换更好的来伺候。”
宝玉本在伤心处,听了这话愈发难受起来,只顶着两只哭肿的眼睛道:“你也不用特意拿话激我。我知道,太太撵了袭人走,你们心里都怪我。可那时你们也见着了,我昏昏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才好一点,又碰上忠顺亲王家这桩破事,稀里糊涂又挨了打,成了这个样子,我哪里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越发哭得凶了。
一时只见秋纹从外头进了来,拉过晴雯道:“罢了,你先去歇着吧。不然,只怕今晚没个消停了。”
待推了晴雯出去,又回头安慰宝玉:“二爷也不必如此。我知道二爷待袭人姐姐是什么心,若是你真为了袭人姐姐好,便更该爱惜身子,早些好起来,到时说不定还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求个恩典,再让袭人回来。若是连你也这样,只怕袭人姐姐一丝希望也无了……”
宝玉听了这话,方才觉得受用一些,那眼泪也跟着少了,却还是难受:“也不知袭人今儿怎么样了?想她现在定是恨透我了,再不肯理我的?”
秋纹因道:“二门上有个看门的老妈子,她家跟袭人是一条街上的,前儿个芳官去给老太太回话,悄悄去托了她,教她有空去袭人家里瞧瞧去,再来给我们回话。”
宝玉忙道:“什么时候有信?”
秋纹道:“如今老爷下了令,怡红院里的都给禁了足,轻易没人出得去,一般人也不敢再进来,哪里有这么快呢?”
宝玉才有些精神,听到这话又失落起来。
秋纹见状,忙又拿许多好话来哄他,终于哄得他吃了几口饭,又把那糖蒸酥酪吃了半小碗,才渐渐睡了。
*
是夜。
月明星稀,潇湘馆里一片静好。
英莲与黛玉在屋里说着闲话,并哄曦哥儿睡觉,不想哄了许久,曦哥仍是毫无睡意,却是巴巴地扯了扯英莲的衣裳,道:“娘,想家去……想嵘哥哥一块玩……”
黛玉见状,被勾得也有些想镇西侯府了,只问英莲道:“姐姐,我们何时才能回去啊?”
英莲摸摸曦哥儿的小脑袋,在心里算算日子,道:“快了,应该就在这两天。”
第二日,天子上朝,果然西边战场传来一千二百里加急奏报,镇西侯谢廉伤重垂危,命悬一线,战局危急。满朝文武皆惶然。几个主和派趁势而起,力谏圣人求和息战,太子瑾瑜并几个心腹大臣极力反对。一时朝堂之上剑拔弩张,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吵得圣人头疼不止,只得提前退朝再议。
不出半日,谢侯爷伤重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传遍整个神京城的大街小巷,更有甚者,平头百姓以讹传讹,竟都以为谢廉已经战死,许多平日里敬畏谢侯爷为人的信义之人,还在家中挂起白布以示哀悼。
消息传入荣府时,英莲、黛玉带着曦哥儿正在贾母处一块说话玩笑,彼时恰好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都在。
一时得了消息,贾母错愕不止,只向来人反复确认:“你可听准了,当真是这样说?”
传话的老妈子忙磕头不止,只道:“原是老爷打发人来与里头说一声,老奴听得真真的,绝不会错。说的就是镇西侯啊!”
那厢却听王夫人念了一句佛:“菩萨保佑。”
凤姐心中微动,只拿眼睛不住瞟向英莲、黛玉二人,心中暗道,若真是如此,只怕太太这句佛是为的自个儿念的吧。如今谁都知道,林妹妹身后有老祖宗和镇西侯府两座靠山。想那镇西侯起家不过数十年,又只有谢廉这一个独子,若是这谢侯爷没了,这镇西侯府也不过就剩了个空架子,哪里还有得靠呢?
“这可怎么好?”只见英莲心慌慌,泪涟涟道,“老祖宗,侯府如今既出了这等事儿,相公又不在府里,不知那边婆母和大奶奶要急成什么样子,只怕墨玉不能留在这儿了?”
黛玉也道:“正是呢。侯夫人一向待我不薄,如今侯爷蒙难,玉儿也要赶紧回去看看。”
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个婆子急急进了来,跪下道:“老太太、太太,镇西侯府打发了人来,说是来接冯家奶奶和林姑娘。”
“哟。”只听邢夫人捏着帕子捂着嘴轻笑了一声,道,“才说着就来了,可真是时候呢!”
她向来是个蠢笨的,众人也不理她。只贾母顿了一顿,却是伸了手将黛玉搂在了怀里,道:“谢侯爷出了事,论理你是该过去瞧瞧。只是如今恐怕府里正乱,你一个小姑娘也帮不上什么。你姐姐是嫁了人的,又是侯府奶奶的大姑子,她回去就可以了,你便留下来再住些日子,等过些时候再去也不迟。”
英莲一听这话,便知贾母是故意要留林妹妹的,心里早已暗流汹涌,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只道:“我知道这本是老祖宗的好意,可平日里侯夫人最爱妹妹,如今府里才出事,她既打发了人来接,妹妹若不去,岂不叫她寒心?”
黛玉也跟着帮腔道:“正是。玉儿知道老祖宗疼我,虽我回去没有多大用处,可好歹也算是尽了心意了。若这时候躲了去,倒是落了人口舌了?”
贾母深深看了她一眼,却是笑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心善,素日又重恩情,但谢侯爷伤重这可是大事,往重了说他是一军统帅,乃便国事,往轻了说那也是谢家的家事,你一个外姓的姑娘家跟去掺和什么?”
虽声音不大,但威势却已极重。言语中还故意将“谢家”两个字咬的极重,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英莲之前也曾料到贾母会设法留人,却没想到竟是这时候。她这才意识到,从前她当真是轻估了这位老祖宗,果然是几十年风雨磨砺出来的老狐狸,真真是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啊!
谢侯爷才伤重,她心中已料定谢家落败的结局,于是此刻便果断弃了镇西侯府这步棋,倒真是风未动雨先行!
英莲心里清楚,自己虽顶了林墨玉的名字,但老太太心里,她到底是后来认回来的,从小被拐,现在又嫁了人,早就不算是自己人了,可黛玉却不同,原是她从小养大的,还是早早便相中的孙媳妇,如何能再让她出去?
黛玉见此情状,心中也惴惴不安起来,虽她心里也还念着些贾母对她的好儿,可早已是和英莲一条心的人了,只幽幽向贾母道:“老祖宗,我知道您舍不得我。可即便是这回我留下了,过几日还是得回去的啊。您莫忘了,还有宫里的璇玑公主呢?”
却听贾母皮笑面不笑,拉了黛玉一只手道:“你这傻孩子,虽公主确是降了旨意,但那已是先前的事儿了。此刻谢侯爷生死未卜,侯府里不知乱成什么,她岂还能叫什么人都往里住?想必璇玑公主也是有分寸的……”
英莲闻言,便知贾母已破釜沉舟,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放黛玉回去的,心里更是沉了几分,正盘算着如何对付,不想已有人出来替他们解围。
这时,只见外头又匆匆进了一位嬷嬷,神色郑重,只跪下回禀道:“老祖宗,宫里来了位公公,说是璇玑公主殿中的,拿了块牌子来,说要即刻接林姑娘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