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有恶报
说来也怪,自黛玉成亲以后,贾府的人都发现了一件稀奇事,那就是贾宝玉转性了,再不似从前那般流连在脂粉堆里,整日无所事事,反而收了心思,规规矩矩读起了圣贤书来。
贾母先时还怕他对黛玉难忘旧情,心中抑郁,恐长此以往难免憋坏了身子,经常换着法儿的从怡红院里骗他出来玩耍。不想几次之后,宝玉竟开始推拒,只向贾母、王夫人等人道:“头先都是我不懂事,闯了好些祸,还失了魂,成日里连累各位长辈担心受怕。现如今我好了,自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荒唐,多在经济仕途上用功才是要紧的。”
贾府那些丫鬟听了这些话,个个像活见了鬼似的。倒是贾母和王夫人,喜不自禁,眼泪连连,赏了他好些东西。便是贾政,听说了这事,竟也开始对他这儿子刮目相看起来。
经此一事,贾府也都觉得宝玉大了,不同以往,渐渐对宝玉的婚事愈发上心起来。
这日,王夫人、凤姐过来请安,贾母寻着机会道:“前儿你们与我说的话,我已仔细想过,确是时候该替宝玉寻个屋里人了,他如今大了,又肯发愤用功,有个人知冷知热也是好的。”
王夫人连声称是,只捏着帕子问道:“那若依老太太的意思,该定哪家的姑娘才好?”
“这个嘛……”贾母看她一眼,只笑道,“上回进宫,贵妃已有了示下,太太也听见了。若说这宝姑娘嘛,是个好的,知书达理,为人和善,就是平日里太素净了些,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
凤姐闻言,两道柳叶吊梢眉往上一挑,笑道:“自袭人走后,宝玉屋里就再没个得力的人。宝姑娘性子沉稳,心又细,身上又有块金与宝玉相配,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贾母闻言,也未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王夫人见这事儿就此定下来,心中自是喜不自胜。然还没等她来得及知会薛姨妈一声,竟又出了变故。原来,竟是那薛蟠身边一个小厮打南边回来,不想竟是回来报丧的,说是他主子薛蟠没了!
薛姨妈听见当场昏死了过去,所幸还有薛蝌、宝琴两兄妹帮衬。后来,薛蝌命家里嬷嬷急忙从大观园请了薛宝钗回来,细细审问那小厮,只见那小厮痛哭流涕道:“大爷这次往南边采买,到了杭州境内,听闻西湖畔停云楼有一位歌姬名唤倩荷的唱曲儿十分有名,便要去掌掌眼。不想去了之后才知道,这倩荷姑娘被一个当地姓周的有钱人包了场,一月之内都只唱曲给他一人听。大爷气不过,上去与那周大爷理论,话不投机就争论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动起手来。因是出门去玩,大爷身边没带几个人,对方那边却有三四个豪奴,大爷不是对手,挨了许多下打,想要走又走脱不掉,便只顾着躲,一个不留神便从那楼梯上摔下来,磕到了头,当场就不行了……”
宝钗听完,亦是满腹悲戚,只问:“哥哥的尸首如今在何处?”
那小厮忙回道:“大爷的棺木还在杭州郊外一处义庄里。事发之后,当时我们的人已去杭州府报了官的,可那知府审了之后只说我们寻讯滋事在先,又是自己失足摔的,只罚了那姓周的一些银钱,打了几个奴才的板子便算了事。”
宝钗眼里含泪,只怕那周姓家不是寻常人家,只问道:“可查过那周大爷是什么来头?”
小厮道:“听闻是杭州城一个有名的商户之子,听说家族里也有人在神京里做靠山。案子才审完,管家便赶紧打发我回来报信,看京中能不能有贵人出面,治治那姓周的,好歹为大爷报仇,叫他能够走得体面一些。”
这时,薛姨妈身边一个老嬷嬷进来回话,说薛姨妈转醒了。薛宝钗见这小厮该说的也都说了,便打发了他下去,自己忙进里屋看薛姨妈去了。事已至此,虽心疼自个母亲,却也不敢瞒,只将那小厮说的一五一十都与薛姨妈说了。
薛姨妈一手捂住心口,痛哭道:“这个孽障,早跟他说过,吃了这些教训好歹改上一改,他偏不听,如今白白丢了性命,却叫薛家从此绝了后了,可叫我如何跟薛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啊……”
“妈妈仔细身子。”薛宝钗也跟着哭作一团,想安慰几句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摇摇头道:“这只怕是哥哥命里的劫数。如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尽快查清真相,也该叫哥哥早些入土为安才是。”
薛姨妈哭得胸闷气短,心灰意冷道:“若是从前,还能去求求你舅舅,可现如今他却被贬了官,怕是不中用了。现下,也只能再去求你姨妈,拿些银子使唤,看贾府里能不能帮着出力了?”
宝钗心知那贾政是个爱惜名声的,如今宫里元春又不得宠,只怕并不愿为自个儿家的这些事惹上麻烦,可如今却也是无别的路可选,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家里摊上这事,少不得手忙脚乱。薛姨妈又派了薛蝌亲去杭州摸清楚缘故。宝钗因见家里最靠谱得力的人离了京,又怕薛姨妈想不开,不敢回去,只留在家里,守着薛姨妈一夜未眠。然她毕竟是个做小姐做得久了,身娇体弱,又经了一番大悲大痛,自己反急出了旧疾来,一病不起,高烧不退,请了几个大夫来都不中用,后来情急之下想起冷香丸来服了,方才好些,却仍旧不得下床。
一时,王夫人也得了信,真真是又悲又恼,悲的是薛蟠没了,薛家皇商之职再无人可替,只怕薛姨妈这一支以后的日子定不好过的;恼的是那薛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如今宝姑娘戴孝,如何还能议亲?便等出了孝,只怕老祖宗和老爷那边也未必愿意了。如此一来,不竟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晚间,薛姨妈少不得又拖着病体来王夫人处求她,王夫人知道贾政的性子,心里虽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又与薛姨妈说早些派个靠谱的人去摸清楚缘故。薛姨妈只告诉她,已经派了薛蝌亲自过去。
三日后,薛蝌急急赶回来,面有难色回复道:“哥哥这事我已打听清楚了,想要翻案只怕太难。那日原是哥哥先动的手,后头哥哥见打不过,逃窜时候脚下打了滑,翻下楼梯磕碎了头,当场就没气了。这些停云楼一众客人、歌姬都亲见作证了,人数多,很难有假。再则,那周大爷身份地位也不一般,杭州周家乃是京里忠顺王妃的老亲,听闻这事如今忠顺王府那边也惊动了,还派了人来过问。”
薛姨妈闻言,心下便灰了大半,又派了人去王夫人处问消息,回来那边只说贾政带了信托人在杭州府问询,回信却说案子证据清晰,无甚可疑的。至此,薛姨妈便彻底心灰意冷,哭哭啼啼直到半夜方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薛姨妈又到蘅芜苑向宝钗哭诉,宝钗心知再无转圜,只劝她道:“事已至此,妈妈且保重着些吧。如今薛蝌已安排将哥哥的棺木运回金陵,我们好歹也得早些回去操办丧事,好歹送哥哥最后一程啊。”
薛姨妈哭了一夜,形容愈发憔悴,两只眼睛肿得像被蜜蜂蛰了一般,哽咽道:“我也知道,我王家如今失了势,这里哪里肯尽心的呢?左不过念在亲戚的情分试试罢了,只如今又牵扯到忠顺王府,他们哪里还愿意伸手?可是,就这样叫你哥哥白死了,我如何能甘心啊……”
宝钗闻言,只冷冷道:“妈妈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哥哥如今命也丢了,便是翻了案也回不来。再说,除了这荣国公府,我们难道还有第二条门路不曾?”
薛姨妈怔了怔,忽而眼睛却亮了亮道:“要说第二条门路,也不是没有。这里不是还和那柱国公府、慕国公府都连着亲吗?那如果我去求老太太,由她出面,保不齐就有一丝希望呢!”
“妈妈,你是昏了头了吗?”宝钗听了只觉可笑,忙阻拦道,“你忘了当初哥哥在金陵与冯渊、慕耀师兄弟的过节了,他们原本就恨毒了我们家。先前才来神京时,还愿意做做样子,后来你也亲见了,借着哥哥醉酒那事儿,巴不得离我们薛家远远的。莫说薛家,这些年我见着,他们连贾府都懒得沾边,这才早早的将林妹妹弄出去。如今你还想他们帮这个忙,不是白日做梦么?”
薛姨妈原也只是情急之下才说了这个法子,如今被薛宝钗一点,也觉得甚是荒唐,少不得又哭了一场,才把翻案的心思彻底抿了,与宝钗商量着回金陵奔丧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