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东都雅音
夕阳下,张孟达家院子里。
几个男丁围坐在院中,张开眉飞色舞讲述这一趟见闻,笑嘻嘻打趣:“李信镇得住场面,没被二舅家吓住。记得上回县里来的那个族兄在二舅家坐没坐姿,说话吞吞吐吐还不如做贼的爽快。”
旁边张承用小拇指剔牙,下巴扬着起哄:“那算啥,记得去年带成哥去二舅家,成哥进屋后硬是不敢动,怕踩碎地上瓷砖。”
见他挖苦李成,李信也只好跟着张开一起没良心的笑两声。
李成只有十五岁,这一辈近亲男丁里排序最幼,却喜欢充大哥派头。
听张承一说,似乎韩忠家客厅还真是贴了瓷砖的,一种黄绿色釉质的瓷砖,谈不上什么纹理、配色,也就擦拭的光洁干净。
这有什么好惊奇的?
李信心中不当回事,反倒觉得大舅家中的松木地板踩着更舒服一些。
大舅张孟达正抓一把松子吃着,见张开说完,才说:“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哪能卑躬屈膝做他家赘婿?你二舅家是有钱,产业也多,周围县、乡里有的是想上门当女婿的人。你若屈膝讨好反倒被他轻贱,他家女儿自是看不上你,乡野豪杰也会生出轻视、怠慢之心。”
“这些年就没听过谁当女婿能过好日子的,韩家那生意注定要看人脸色。他家那两女儿这两年操持买卖出入,会看人脸色,也最会使脸色。”
大舅说到这里停顿,侧目打量面容平静的外甥:“在外四年也不知你学到多少本事,可看人脸色、逢场说话的本事却是落下了。今日校场中,众目堂堂下你本该主动问候高大夫,算起来这也是你舅舅。你却神游物外,还是人家高大夫来找你说话。看着你有面子,可旁人觉得你失了礼数,是目无长幼尊卑。”
“还有乡寺里的三官、三老,你也应主动问候才是。你郡中骑营军法严峻,可该有的人情走动你也该有些积累,怎么今日就跟个木头人一样?”
“这些话别人不会和你说,怕惹你不痛快。”
大舅面无笑意:“三官三老都不是好说话的,全靠一张脸面吃饭。你今日落了他们颜面,今后他们又岂会给你行方便?要么你认错赔礼让他们找回颜面,要么你就像弓一样绷紧弦,别给他们整你的把柄。再要么,你折腾他们,让他们看你面子生活。”
见说的严峻,张开垂头不语,好像犯错的人是他。
李信微微皱眉,今日不知觉中真惹了那么多的麻烦?
张承摸下巴:“爹,你吓唬信哥了吧?咱们合起来好歹也有一个中更,两个左更,用得着怕乡寺?”
大舅瞪目:“我这还是往轻了说!今日若不是他一口周正的东都口音震慑所有人,现在就有人上门来说教、指责他的不该,要与咱家划清界线。”
东都口音不好学,这是雅音,多少人努力学习而难有成就的东都雅音。
语言,没有人教授、与你朝夕相处,你就很难学会,娴熟掌握。
张承也是瞪目,双眼皮下一双牛眼圆溜溜打量李信,不就是个口音么?听着怪怪的,还能把乡寺、高大夫这样的人吓住?
难以置信。
李信也是,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谬。
他思索这个理由是否合理时,就听大舅问他两个儿子:“今日阿信与人说话,可都是东都雅音?”
张承张口犹豫,回忆着前后,还有些迷糊。
张开却是抬头口吻坚定:“嗯,二舅、二叔那里都是东都雅音。二舅健谈会说话,也会半吊子东都雅音,试着说了两句后就不再攀谈,只是问了阿信一些过往生活。”
大舅露出笑容:“东都雅音……他得好好想想今后的路怎么走。三个女儿该怎么卖……”
韩忠既是他表弟也是妻弟,拿来打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李信见他神态中亦有不满之色。
就听大舅继续说:“阿信既然在外面结识了东都贵人,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莫因儿女之事生出顾忌。乡寺中的官吏依法行事,你行的端正,自无需计较乡寺官吏心思变化。”
李信反应过来,他们这是误以为自己有东都贵人的人脉……有么?
就算原主真的有,日记里没线索,无法唤醒相关记忆,自己无法去联系、走动、攀交,有和没有无区别。
日记、信件内容若无太多遗失的话,分明是母亲张氏鼓动原主退役返乡,打的是入赘韩家的心思,还有逼着李亮交出鱼儿沟十里草场管理权的心思。
张氏这么为原主考虑,原因简单,因为她是继妻,不是李亮的亲生母亲。
看现在大舅这架势,明显有了误会,有些看不上韩家的产业,难道开始遥想‘东都贵人’?
李信不苟言笑,面无得意之色,也无露怯惊慌之色。
眉目也不躲闪,显得底气很足。
张孟达见状也心中有底,扭头嘱咐张开:“今晚你送阿信去沟口,明日领着他验收草场、羊群等等之类。上午集会开始前要赶回来,阿信还有一些公文要到乡寺里落实。明天有时间我会在乡寺门口等你们,好把事情一次做完。”
“那就麻烦阿舅了。”
李信斟酌开口,口音难改依旧是字正腔圆的东都雅音,张孟达只是笑笑去看次子:“去帮你哥架马,想去就一起去。”
张开、张承应下,起身分别去屋里取了自己的马具、骑射角弓、箭壶、长身皮衣,以及一领同样脱毛羊皮缝合的斗篷。
两个儿子忙碌操持,张孟达见四年未见的外甥沉默、内敛了太多,又主动说:“你娘这辈子就惦记三件事儿,第一是落到你身上的军爵和鱼儿沟十里封地,第二是给你找个良家媳妇,镇里与你身份相符的左右也就五六家,有合适女子只有两三家。不管你怎么看韩家那两姐妹,你娘觉得好想亲上加亲,那你不妨耐着心思看看韩家怎么说。”
李信稍稍回忆白日见那两姐妹的样子,凝声开口:“阿舅,她们姊妹与镇子里各家女眷的打扮、行为有大不同,显得格格不入。我现在想接手草场积蓄家产,对婚事如何并无强求之意。若是会有一些令韩家为难的地方,我也愿意退让一些,让大家都好过。”
“退让?”
张孟达呵呵摇头,仰头看对面山头升起的月亮轮廓:“这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他家独占?也如你说,你应以家业为重,婚事暂可容后再议。”
韩家粮铺生意里面的水很深?
这或许是原主记忆中的常识,可自己却无从知晓,也不好明言询问。
就问:“阿舅,我娘惦记的第三件事儿是什么?”
“你的平安。你娘命苦,你凡事要三思,万不可莽撞。”
张孟达说完听到巷子里有熟悉的女声说话时,知道外出给李信采买物资的妻子、妹妹、儿媳几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