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故人何在(一)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歌声脆如银铃,珠珠落盘,远远传来,宛若丝竹并舞。
新雨过后,田间旁落的小树林里,一位农家少女轻轻柔柔地唱着这首诗。但见她不过十**岁的样子,虽是粗布麻衣,脸上略带菜色,倒也明眸皓齿,不掩她这年龄应有的灵俊与朝气。不多时,那少女已在树旁稀落的花间采满了满满一篮子野蘑菇,便又轻唱着走出林子。
正走时,远处忽然驰来两匹骏马,见了那少女,当先一人提缰勒马,喝问道:“喂,小姑娘,这是什么地方?”少女见是两个捕快,忙定了心神道:“往前走就是李家村了。”另一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告示来,问道:“丫头,有没有见到这小子?他和你也差不多大。”那少女见了画中人,不禁神色大变,当先的捕快见她面色惊慌,疾声喝道:“快说,他在哪?”
少女被他一吓,几欲哭了出来,连忙争辩道:“官、官、官爷,我……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呀”。当先的捕快又问道:“那你见了这告示紧张什么呀?说!”少女颤颤地指着他腰间悬着的钢刀,怯怯地道:“官爷,我怕你的……刀。爹爹说,谁犯了罪,就用那大刀砍,砍头,我害怕。”
闻言,两人不禁快然大笑,后一人收了告示,傲然道:“原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等这妞长大了,咱哥俩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让她开开眼也算是积德不小哇,哈哈。”当先一人道:“兄弟,正事要紧,误了赵大人的差事,咱可吃罪不起呀。”说罢,两人策马而去。那少女待他们走远,急挽了篮子往回赶去,看那神情,只恨不得一步而至。
“婉儿,婉儿——”,田野的岔路上走出一位担柴的少年,正是婉儿的哥哥杨好文,但见他破烂衣裳,皮肤略显黝黑而骨骼健壮,见妹妹跑的着急,忙叫住了她。叫婉儿的少女听得叫声,猛地回头,急道:“哥哥,不好啦!”好文赶过去,婉儿便将刚才之事略略说了,又道:“哥哥,我们快回去吧,别出了麻烦。”说罢,两人便又急忙赶路。
刚到村口,便见有好一群人围着一张告示频频而论。两人挤进去,见正是捕快贴的告示,不免心中惊慌。看那告示上写着:谷小满,男,二十岁,父母二人均为江洋大盗,杀人掳掠无恶不作,现只其一人潜逃在案。但凡有知其下落而报者,赏银五两,捉其归案者,赏银五十两。瞒而不报者,当以同罪诛之。然不可杀之,切记!有一人叹道:“唉,这孩子哪有二十岁,定是得罪了狗官,要杀他灭口呀。”旁边一人忙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道:“他叔,小心呐,被官府的人听到了就不好了。”
人群中有一位老汉,姓何,原是个在城镇上说书的,穿着破衣烂衫,长得鹤发童颜神情烁烁。见了这告示,不觉心痒,叹道:“嘿嘿,别说五十两,就是五两也够我喝上个把个月好酒的呀,可惜这小鬼头躲到……”
好文听见他说,不禁怒道:“何爷爷你怎么见钱眼……”婉儿见哥哥发作,忙拉了他,朝何老汉嘻嘻一笑,说道:“就怕到时候呀,爷爷你可就无家可归了吆。”何老汉是村里有名的酒鬼,直可说是嗜酒如命,只是待酒醒了,总不免被老伴拿扫帚追赶着满村里跑,到了晚上,又不敢回家,只好在村头破庙里过夜。
众人听了,哄然大笑,不知谁又打趣地学着何老汉的语调苦苦哀求道:“我真的就喝了一小口,就一小口……哎呀,唉吆,火烧屁股啦,饶命啊……”何老汉见被人接了短,直急得满脸涨红,恨恨地道:“你,你们懂什么!酒中自有黄金屋,酒中自有颜如玉,懂不懂?不懂还笑!还笑!嘿嘿,愚人不解而自得其笑,可悲,可叹,可怜也。”
婉儿转身对身旁的好事者说了几句话,那人登时大喜,悄悄绕到何老汉背后,趁其不备,疾手扯过他腰间的酒葫芦,高声道:“他爷爷,说段书吧。”何老汉本无子女,但村里的小孩总爱缠着他讲故事,见了面总是“爷爷,爷爷”的叫个不停,而村里人忙碌一天之后,无不爱听他讲的故事,他又甚是喜欢,常常就是一天到晚地讲,为众孩童带来了无限的欢乐,是以村里人虽见他好吃懒做,倒也不厌而喜。
何老汉见酒葫芦被人抢了,大叫道:“快给我!”可惜众人和着好事者“说一段”“上会得书还没说完呢”“不说就不给”的叫声早掩盖了他的声音。“不说!”何老汉怒道。“真的不说?”好事者晃着葫芦问。“真的不说!”何老汉双手叉腰地道。“果真不说?”好事者打开葫芦盖,嗅了嗅酒,满脸陶醉地问。“果真不说!”何老汉拧过头,愤愤地道。“那我可就要把这酒葫芦给你老……”好事者话未说完,早就有人学着何老汉的声音“唉吆”“饶命”起来,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何老汉见大势已去,又怕好事者真的把酒葫芦给了他老伴,不禁喉间干痒臀间隐隐作痛,无奈地道:“那先把酒葫芦还我,我我我我得喝着酒才说得好!还,还有,这些酒不够!”何老汉知道已是非说不可,开始照例地噌酒喝了。
婉儿笑吟吟地凑上前去,一把伸手扯住了何老汉的花白胡须,嗔道:“哼!上次在酒铺借我的酒钱还没还呢!快还!”老汉忙拉住胡子,扯道:“我什么时候借你钱了?没借!”“借了!”婉儿努嘴而起,手上不觉加了一把劲。众人也跟着附和着“借了借了”“还钱呢!”“不还就快说吧!”何老汉疼痛难耐,跺脚道:“谁见我借了?没借!就是没借!”
“我见了我见了”,众人齐声而呼。婉儿见此已是众望所归,恬然一笑,松了胡须,反手拍了拍何老汉的胸口,得意洋洋地道:“这回可说不过了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当然了,爷爷你实在是还不上呢,也没关系,就把你那酒葫芦拿来将就着凑合吧。唉,看在咱俩往日的交情上,我婉儿就吃回哑巴亏吧,谁让你是我的好爷爷呢,是不是?”
何老汉正揉着下巴,忽听婉儿要扣下他的酒,慌忙地从好事者怀里抢过酒葫芦仰天咕噜咕噜地把葫芦里面的酒喝了个精光,这才放心地道:“说说说,这样总该可以了吧?这小臭丫头,遇见你,真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婉儿吃吃笑起,道:“爷爷,爷爷,讲花木兰好不好?上次讲到她陷入敌军重围,就不肯再讲了。爷爷你这一吊我胃口呀,婉儿好几天都没吃下饭了,你看你看,都瘦了!”何老亲昵地拍了拍婉儿的头,笑道:“好好好,就讲花木兰的故事!”好事者见老汉肯讲了,问婉儿道:“婉儿,我们去哪听哪?”婉儿略一凝神,喜道:“去老井那吧,不但有大槐树乘凉,渴了还有水喝呢。”
众人欣然叫好,正待起身,好文拉住婉儿急道:“妹妹……”婉儿故作一惊,以手加额道:“哎呀,我还得回家做饭呢!这也蘑菇待会就不中吃了。哥,你去帮我听,回家再讲给我听好不好?”不待好文说话,婉儿已将柴担在肩上,嘻然一笑,夺路而去。
待众人去的远了,婉儿却又从屋后走了出来,故作好奇的样子慢慢走进,双眼见四下里无人,疾手撕下告示揣在怀中,无事般地走开了。
杨家庄不过三百多户人家,除那说书的何老外全姓杨。婉儿行不多时,便到了家中,见爹娘正抬书席来晒书,忙放下竹篮木柴,抄手帮起。
婉儿的父亲叫杨振,因为早些年当朝太监王振当权,犯了他的忌讳,又不肯改名应考,是以流落在民间。只见他穿一件深蓝布袍,高瘦身材,儒雅清秀,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母亲名叫心苑,虽是乡村之妇,粗布麻衣,但容貌颇显年轻,余韵未了。
放下书席,心苑便问:“好文呢?怎么你担柴回来了,累不累?”婉儿见家中无事,洒然一笑,道:“哥哥听何爷爷说书去了,回来讲给我听。”杨振闻言,将手中的书掷在席上,叹道:“不好好读书,就知道听书,这听书能听出功名来吗?枉我还是个教书先生,自家的儿子却连篇文章都作不好,羞杀我也!”婉儿将手中的书放好,赔笑道:“人家程咬金大字不识一个,不也做了开国将军嘛。说不定哥哥将来建功立业了,比他还威风,还要光宗耀祖呢!”
心苑放好书,道:“我先做饭去了。等好文回来,叫他再去抓些药来。”婉儿一面答应,一面将父亲扶起,道:“爹爹,杜甫的《春夜喜雨》您还没解释给我听呢!"说着就将父亲半拖半拉地引进了房内。杨振凝神笑道:“小鬼头,有什么事不在外面说,却又要搞什么名堂?”婉儿无暇说笑,一面从怀中掏出告示,一面将路上之事略略说了。
杨振沉吟片刻,豁然惊道:“赵大人?难道是赵影那个狗贼!如此说来,这少年必是忠良之后,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护他周全。对了,婉儿,村里可还有告示?”婉儿摇头道:“就只这三张,全被我揭回来了,不过,李家庄和赵家庄怕也都有了。就不知大夫见没见到告示,他来医病时见过这位谷公子,就怕…………”。“不会”,父亲一面将告示揉成一团,一面说道,“我曾救过他性命,而这私藏要犯乃是大罪,他定不会害我。不过,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今晚你便和好文带他离开,去投奔你师叔去吧。”说罢,径身去了厨房,将告示投到了炉火之中。
昨日夜里,好文读书倦了,正无聊时,却隔窗看见父亲正吹灯睡下,不禁心中欢喜,偷偷溜了出来。他本性野,爱习武艺,无奈父亲只盼他读书应考,又严加管教,只让他好若笼中之鸟。如今逃了出来,自然是童心大发,虽是深夜,却也在林间左顾右盼悠哉而行玩得好不高兴。
正走时,忽然脚下一软,好文吃了一惊,踉跄而过,回头看时,地上正躺着一个衣衫被挂的破烂的少年。好文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见还活着,忙将他背回到家里。杨振听得动静,披衣前来,听好文将事情略略说了,也不及怪他,忙命他去叫村里的大夫杨百草来。
这杨百草不过四十多岁,身材干瘦,唯有目光神烁。昏黄灯下,只见他手埝胡须,沉吟片刻道:“这位公子身上多处都是些挂痕轻伤,定是在林间奔走多时,不过是惊恐过度,以致头热,无大碍的。不过,他身体虚弱,还需多休息几天,吃几副药才是。先生不必担心,没事的。”
此时心苑和婉儿都已过来,婉儿将杨百草拿来的药材拿去厨房煎熬,心苑拿温热毛巾一面轻轻地搽着那少年身上的伤口,一面涂上药末。杨振掏出几十文钱来,躬身谢过,道:“好文,送送你杨大叔去。”杨百草将钱接过,拱手告辞,随好文而去。
婉儿转身进了好文的房间,见那少年,也就是告示中所说的谷小满依旧未醒,便轻轻走到床前,正要探探他的额头是否还烫,却忽然发觉他脸上虽有药末,伤痕却是全都不见了。昨天夜里,婉儿看得真切,他脸上身上的挂痕多达几十处,有的甚至露了骨头,流血不止,是以虽然涂了药,总也不会一夜之间便愈合得如此干净了无痕迹。
转身看见昨夜为他涂药的布还在椅子上,上面的血渍依旧殷红,再回看,见他衣衫上还留有血红。一时间,好奇心起,拿起他的胳膊,挽起他透着血红的衣袖,却见他整个手臂亦无一丝伤痕,不由地心中一惊,忙抽回双手,以为神鬼在侧,甚是害怕,四下里张望起来。隔了良久,婉儿才回过神来,见谷小满的手臂还在床沿上担着,便欲将其放好,却又见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婉儿不禁想起,昨晚母亲为他涂药时自己也曾见他的手紧握着,只是那时见他伤的严重,无暇细想,此时重又见了,不禁更是好奇。婉儿伸手便欲掰开他的手来看个究竟,谁知微一用力,他却自己将手掌摊了开来。
豁然一道柔和的红光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