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暗影窥痕(三)
这“小酌酒楼”共有两层,背街的一面均为客房。在二楼上,一华衣少年持扇而出,狡黠一笑,轻轻叩起隔壁的房门。隔了良久,才听到有人打着哈欠开门问道:“谁呀?”开门者却是好文。那少年见了,躬身施礼道:“小生是柴大员外家的书童,奉柴大员外之命,特来请两位小员外到弊庄一叙。”闻言,好文如坠云雾之中,左右而看,见谷小满正走过来,忙问:“谷兄,你认识?”谷小满也是满头雾水,疑道:“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那少年道:“当然不会认错的。这位是杨小员外,这位是谷小员外,对不对?”好文凝神看他表情,顿时恍然大悟,却听谷小满道:“是婉儿!”那少年咯咯一笑,果然是婉儿,道:“快下楼吃饭了,两位大懒虫!”说罢,得意一笑,独自下楼去了。好文谷小满相视一笑,回房洗了脸,收拾好盘缠细软,也自下楼。公孙小刀给他们的衣服华贵优雅,婉儿又作了男装,倒显得如富家涂脂抹粉的子弟一般,好文却是仪表堂堂气宇非常,而谷小满却似个落榜的书生,虽然衣着如此,却也没什么改变。两人刚到婉儿桌前,林奇醉眼微晃着看到,猛然一个机灵,瞥见了好文手中包裹一头露出的刀柄,惊了一身冷汗,暗叫一声不好,顿时酒醒,抽刀而起,厉声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婉儿下楼看见锦衣卫,不免心中一惊,但又见那囚犯,知道他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这才放下心来,向店小二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又不禁心下疑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囚犯竟然可以在这酒楼中大吃大喝,而他手脚上的铁链最细的地方也粗过成年人的拇指,身上又是血迹斑斑,婉儿心下疑云渐起,不觉又朝那囚犯偷偷望去。但见他身前杯盘狼藉,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抓着一只鸡腿,大口地吃着喝着,虽然狼狈,却另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迸发出来,令人不敢小觑。正好好文他们下来,见到锦衣卫也是心中一惊,婉儿点点头,示意叫他们下来,却听见林奇如此地震天一吼。
那店小二忙走过去,陪笑道:“这位官爷息怒,这三位客官昨晚就在小店住下了,不会有事的。”林奇凝视着逐一扫过婉儿他们,却见对面的角落另有两人背对而坐,桌上各有一壶酒,正自自酌自饮,显得极是潇洒从容,只是光从那边的窗子照进来,看不清面貌。而且其中一人还戴着斗笠,蒙了黑色面纱,另有一把剑在桌上左手处放着。林奇看到那不戴斗笠之人,大吃一惊,手中军刀差点跌落下去。他们从北南下不过三百里的路程连遭杀手,从六十多人到现在只剩下六人,不禁伸手揉了揉被他踢中的右肩,不寒而栗。而其余的锦衣卫也不禁面露惧色,显是曾在他手上吃亏不小。倒是那戴斗笠之人,众锦衣卫却还未见过,一时不知是敌是友。
那囚犯见酒坛空了,道:“小二,上酒。”起语平平,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众锦衣卫闻言,才豁然想起身后的这位,不禁更是慌乱。店小二闻言,却不敢动,好文见了,早对那囚犯的气概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下朗笑一声,提起钱柜上的一坛酒,拍了拍,笑道:“晚辈有意请前辈喝杯酒,只可惜却还不知道这酒如何,但望前辈不要见怪。”那囚犯道:“这就很好,有胆量!”戴斗笠的那人却道:“有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与他背对的另一人道:“那阁下看我手中的酒呢?嘿嘿,我倒忘了,怎么称呼?在下东郭楚琴,阁下的剑法很不错嘛。”那人道:“离歌。怕也不是上等的好酒吧。”东郭楚琴冷冷一笑,道:“看来阁下是没有品尝过这上好的竹叶青酒吧?接杯!”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支铁玉箫,晶莹如绿竹,回手朝离歌头上扫去。离歌拍起桌上长剑,箫剑未及相碰,东郭楚琴指勾长萧,萧点顿时朝他背上点去。离歌手提长剑朝背后一倾,长剑出鞘,顿时泄出一道墨绿寒光,长萧堪堪点在了剑背之上。离歌右手陡然倒握住剑柄,滴溜溜转剑横削。东郭楚琴急忙回萧格挡,箫剑相撞,只听清脆一声断金之响,离歌长剑如削泥般断萧而过。东郭楚琴大吃一惊,暗道一声“好剑”,借势仰身,足下猛然用力,身体朝后翻去,在半空住一个千斤坠噶然落地,额上却已渗出密密的冷汗。离歌并不追赶,放剑回桌,仍自饮酒。众锦衣卫见了,知道离歌不与东郭楚琴一道,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气。好文也自暗道一声好剑,启了酒封,自我陶醉地嗅了一口,大赞道:“好酒,好酒!”说着便踏步向前,欲与那囚犯共饮。婉儿何等聪明,知道东郭楚琴是来劫囚车的,而离歌却是来者不善,知道哥哥再踏前一步难免惹来祸端,急忙起身,刚想叫住好文,却见谷小满神色大异地朝那囚犯一步一步地靠近,暗叫一声不好,忙拉住谷小满,惊道:“谷大哥,你怎么啦?”谷小满却不理她,仍自一步一步地迈进,似乎腿上绑了千斤的巨石般,每迈一步都极其沉重,全身颤抖,脸上表情似惊愕、似怨恨似怀疑,又多一份激动,复杂万千变幻莫测,两眼竟尔流下滚烫的眼泪。婉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慌乱间,却见他胸前透出一股极为强烈的红光,虽然依旧温暖,而这一次却是汹涌澎湃,如困在笼中拼命挣扎的野兽,嘤嘤作响。
东郭楚琴苦笑一声,道:“果然好剑!”离歌却不答话,提剑而起,东郭楚琴横断萧在胸前,凝神戒备,只见眼前黑影晃动,离歌登时没了踪影。正疑惑间,却听“咔嚓”一声,方预平飞身撞在木板墙上,重重落地。方预平并非泛泛之辈,立刻站起,不可置信地抹去嘴角流出的血迹,死死盯着刚才自己在的位置。东郭楚琴循声转头,却见离歌正坐在那囚犯的对面,拿酒壶为他满满斟了一杯酒,道:“老英雄,这是家师敬您的,请笑纳。”那囚犯也不多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没想到,她竟然连刺水剑都传给了你!当真是后浪推前浪,江湖上再没有我这把老骨头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好文刚走到桌前,却见离歌正自敬酒,不禁大吃一惊,而众锦衣卫更是不知所措,持刀而围,额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却也无人逃窜。
婉儿听到“刺水剑”这三个字时心中咯噔一下,豁然想起爹爹曾对自己说过,当今武林利器中,刺水剑乃是人人闻而丧胆的剧毒之剑,中着百人中也难有一人活命,而且自己的一位师叔便是死在这刺水剑这下。但此间情形,却是无暇细想,用力拉住谷小满,急声问道:“谷大哥,你怎么啦?”好文听见,回头看时,却见谷小满全身不住颤抖,满面泪痕,神色阴晴不定。婉儿更是担心,探手一摸他额头,只觉得忽冷忽热,心下骇然,而他胸前的红光越窜越高,如凤凰浴火,热风激荡。婉儿拉住谷小满,哽咽道:“谷大哥,你到底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告诉婉儿呀。”谷小满一怔,微微转头看了看婉儿,一时间激动、错愕、失落、希望的表情风云变幻,神色疲惫不堪,含泪问道:“婉儿,你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离歌却不管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冷冷地对那囚犯道:“我今天来,是奉家师之命来取前辈您性命的,您还有何话说?”那囚犯仰天笑道:“死在刺水剑之下,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动手吧,年轻人。”离歌更不答话,抽剑疾刺,直取那囚犯咽喉。那囚犯欣然一笑,正欲闭眼,却忽见方预平欺身扑下,用自己身子将长剑隔了开来。那囚犯将手把他抄起,挺身迎剑,剑尖急颤着斜斜向上,仍是直取其咽喉。
方预平一被那囚犯拉开,急声叫道:“不要!——”
眼见剑尖就要刺到咽喉,好文虽是看见,却已然来不及。正在这时,却听得一阵如野兽般的怒吼,谷小满一把甩开婉儿,如魑魅般冲上前去,将离歌扑倒在地。离歌虽乱不惊,反手回剑,却被谷小满伸手猛按住手腕,长剑顿时落地。离歌左手撑地,侧身而起,随势抄起长剑。谷小满翻滚在地,将身后的桌椅碰撞的四处飞溅。离歌仗剑前来,谷小满却是忽然翻身站起,双眼布满血丝,如怒兽般再次和身扑去。离歌见了,心中一惊,竟是侧身不及,给他撕下了左肩上的一块布来,手臂上登时现出三条血印。离歌大怒,剑气森然,颤出千万点剑花,如狂风吹落般朝谷小满身上招呼过去。
离歌这套剑法,出自一位深爱李清照诗词之人的创作,自也是他师傅——花渐染。花渐染,字残酒,号紫琴阁居士,乃是一代武学奇才,江湖人称“天下第一花渐染”便是。她因情感受挫,自比于易安,倾毕生精力将一生所学融汇贯通,成此《秋风》,内含剑术及内功吐纳和轻功步法,端的是武林奇学。离歌这招出自秋风《声声慢》中“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取名“秋雨断丝竹”,乃此书中的绝技之一。而这一招和好文《冷月刀法》中的“冷雨狂花”颇为相似,他如若看见,定会感慨万千,只是当时他看见婉儿被谷小满一把甩开,身子如中箭之鹰一般直坠在地,任他跑的如何之快,竟也未能接住,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发疯似的将婉儿抱在怀里,哭着叫道:“婉儿。婉儿。婉儿————”婉儿双目紧闭,嘴角渗出血来,唯有两根手指拖在地上,微微动着。只可惜好文已近发狂,竟没看见。
谷小满不知道厉害,依旧怒号着扑身过去。离歌如一枝风中梧桐树最羸弱的树干,落叶狂飙,谷小满身上登时被刺伤十多处,鲜血泉涌而出。谷小满却不知痛,怒号声中五指成爪,直取离歌双目。花渐染将秋风《点绛唇》中“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化为剑法“回剑问梅花”,离歌抖剑反身,长剑朝谷小满双眼刺去,谷小满吃过教训,疾步翻身,双爪直取离歌小腹。离歌剑招未老,踏足翻身,长剑在下,手腕抖动,剑光点点,将谷小满全身罩住。谷小满怒吼一声,眼中血丝更浓,伸手在地上猛拍一掌,登时青砖碎裂,人已侧翻到一张桌前,随手将桌子掷去。离歌长剑点地,略一借力,便挑剑直取谷小满咽喉。谷小满吃过苦头,倒也不敢大意,急忙回身,堪堪躲过。顷刻间两人已斗了二三十回合,离歌剑法轻盈多变,阴辣至极,招招夺命。而谷小满虽然渐渐懂得攻守,但仍是手忙脚乱相形见拙,始终落在下风,倒是他的速度之快的确令人匪夷所思,非但几次均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致命险招,更是令离歌攻守不得自如,险些中招。谷小满狂号如怒猿,青面赤眼,身上剑伤越来越多却是越战越勇,似与离歌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离歌越战越惊,暗负谷小满中剑如此之久,非但没有中毒的迹象,反而招式越来越稳,越来越精,暗暗叫苦,以为妖邪。想来本与他无怨无仇,家师所命也已完成,不欲多生事端,残人性命,便要夺路而逃。离歌大吼一声,暗注内力于剑上,手腕抖动,顿时剑气如雷剑光如电。易安有诗《夏日绝句》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花渐染感其豪气而以赵明诚南下渡江为耻,但又以其苦于不得不随丈夫同去的无奈,化剑法为“葬花铃”。谷小满见他剑招气势恢宏磅礴,宛如千军万马摇旗呐喊杀将过来,不敢硬接,忙后退一步。易安另有词《如梦令》云: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花渐染化轻功为“点水飞鹭”,但见他左足轻轻一点,身子如蜻蜓点水惊波斜飞般腾起两三丈远,破窗而去了。谷小满微微一怔,继而大怒,眼中血丝愈加浓密,宛如火烧,暴吼一声,跳过破窗猛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