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那个叫安禾的女人又闲逛到集市这里来了,她没有狐狸耳朵,没有雉鸡羽毛,也没有兔子尾巴,到集市来不买东西,也不卖东西,只是一个人安静地转悠,实在是个怪人。她偶尔会在某个摊位前面停步,就蹲下身子,一件一件端详摊位上的东西,有时候是玉石,有时候是陶器,有时候是街角兔子精手边的白菜,仔仔细细地观摩,看够了,摸够了,她才把东西放回去,放心,就是白菜叶儿也不会被她弄卷的。

集市的摊主都心照不宣,不会赶她,也不敢要她买东西,大多数时候根本不会和她说话,他们知道的是,雉鸡和琵琶都非常尊敬她,叫她恩公,所以他们也那样尊敬她,前提是她确实也没有偷过东西。

她在集市里游走的时候,嘴上都含着笑,那神情仿佛是部族的首领巡视自己富足的领地,一派的满足和慈爱,这可万万不该。有的妖怪看得一身冷汗,深怕这女人对轩辕坟有什么图谋,颠颠儿把这件事告诉雉鸡,雉鸡只是瞅他一眼,叫他干自己的事去,后来就再没人管这起闲事,司空见惯,权当集市出现了个会动的雕塑。

雉鸡和琵琶很少出现在安禾面前,她们在她面前的时候,心中难免会有怨恨和胆怯,这两种情绪交汇在一起,就变成强烈的自我厌弃,对自身修为能力的厌弃,于是她们成天待在青丘洞里,卯足了劲儿修行打坐,深期望一睁开眼睛,自己便是大罗金仙修为了。若是要找她俩,到青丘洞去,总能抓个准儿。

只是今日,安禾却在集市里看见琵琶和雉鸡,她们气喘吁吁,向安禾告道:“恩公,姐姐身边的翠鸟回来了。”

那只翠鸟回来了,意味着什么呢?或许是妲己功成身退,不久来归,或许是妲己功败垂成,因而求助,或许是妲己红颜薄命,翠鸟无处可去,只好回来轩辕坟,只是这只翠鸟注定回不来轩辕坟,它从远处飞来,重重摔在轩辕坟的阵法结界上,急慌慌拿喙啄在结界上,轰然又被击飞出去,它哀哀叫着,颇有些惨烈。

这是轩辕坟外围的守卫狐榛告诉雉鸡的,于是雉鸡便急忙跑来同安禾讲了。

“求恩公去瞧瞧翠鸟的来意,帮帮姐姐!”雉鸡说,她牵着琵琶,在安禾面前跪下来,拜了一拜。

安禾垂眼看着她,眼睛里似乎含着隐隐的悲哀,她只是回答说:“好。”

雉鸡带着她去找那只摔懵的鸟。轩辕坟边缘,狐榛蹲坐在那里,看着外边的翠鸟展开翅膀,一遍又一遍冲击着结界,然后一次又一次飞出去,它尖叫,它翻滚,用力地一次又一次冲上前,却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狐榛回头看见雉鸡,眼睛一眯,就笑起来,眼尾上挑,清纯又妖冶,他喊:“雉鸡姐姐。”

雉鸡点了点头,走上前去,那只翠鸟正晕乎乎地倒在远处的地上,时不时抽搐,她回头向安禾行礼,说:“求求您。”

安禾捏了捏手心的瓶子,抬脚向前走,刚走两步,身后却忽然被人一拉,水吒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拉住了她的衣摆。

水吒抬头看着她,一眨不眨地,安禾只好低声说:“我们走吧。”便带着水吒一同向外走去。两人走过那道结界,就像穿过一个巨大的泡泡壁,毫无阻碍地,安静地走了过去。安禾矮身捡起那只翠鸟,原本晕乎乎的翠鸟被她捡起来,便猛地震一震翅膀站直,伸长了脖子,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随后化作一道长长的流光在安禾手心绕了一圈,最后凝结成一块翠石,一道纤软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求求您,谢谢您。”

是什么意思呢?是对谁说的呢?这样模糊不确定的两句话,包含着什么样的请求呢?安禾细细地想着。

雉鸡和琵琶站在结界里面,听不到那只翠鸟带来了怎样的消息,她们大声喊她:“恩公!恩公!”

雉鸡看见安禾站了起来,却没有回头,她继续向前走,好像想着什么,雉鸡不甘地大声喊她,叫她,她却丝毫没有反应,仿佛一点也没有听见。雉鸡眼睁睁地看着安禾和水吒越走越远,终于忍不住向前冲了过去,却一头撞在结界上,被结界弹飞了去,重重摔在地上,琵琶和狐榛连忙回来扶起她,她搭着琵琶的手,眼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盈满了泪,那两道身影越走越远,被掩上了浓浓的白雾,那一大滴泪从眼里淌下来的时候,她看见水吒回了头,那双一向冷漠地眼睛看着她,直到白雾把那双眼睛也遮掩住了。

琵琶把雉鸡扶起来,看见雉鸡满脸都是泪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莫名其妙流个不停,浓稠的悲哀从她的心口涌出来,叫她心头酸痛,于是她抱住了雉鸡,埋在她胸口胡乱啜泣,这模样把一边的狐榛吓个不轻,连忙问道:“雉鸡姐姐?琵琶姐姐?你们哭什么?怎么了?”

说着他回头去看结界外,又经不住问:“人呢?那两个人怎么这么快就不见了?”

雉鸡的眼泪顺着脸颊向下流,她用力摇头,没有说话。

黄泉绝地。

安禾和水吒沿着忘川河岸向前走着,黄泉的天空仍旧是黄昏时的昏暗色调,脚下没有影子,便连脚步也显得轻了,离魂草在忘川河岸上轻轻摇曳着,发着微光,和着忘川潺潺的流水,亘古不曾改变的静谧,安禾把那间木头做的屋子抛到脑后,假装自己从来只看得见眼前这条长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路,假装自己从来只需要走这条长长的,总有尽头的路,这时候她才忽然间觉得,自己和从前的自己,根本不能算作同一个人,她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交汇却不重合,这样的想法在她脑子里闪过一瞬,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只好从善如流地一同抛去脑后,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过。

水吒拉着安禾的衣摆走了很久,然后她放开了,说出一句话,仿佛吐出了长久积攒的怨气,她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安禾怔住了,她想了很久,最后只好摇头笑着说:“我不知道,你呢?”

水吒没有回答,她安静地跟着安禾,走在安静地忘川河岸,广阔的静寂包围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没有缝隙,忘川亘古不变的流动声在她耳边响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觉得紧张,好像浑身的血液都随着忘川河流的加快而奔流起来,迅速地,沸腾的,咆哮着,她想起一件事,某一天,眼前出现的耀眼的白光,仿佛神灵的意志,她追随神灵的意志而去,无论那是什么,但她无比痛快。

痛快而踌躇。

然而这只是错觉。

水吒没有回答,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压抑着满心的躁动,她问:“什么是,天道?”

水吒低着头,她依然跟在安禾身后,她看不见安禾的表情,但安禾很久很久没有答话,久到她几乎要放弃听到答案,但她仍然等着。

“两个胆小鬼。”安禾轻声说,那声音若近若离,像是幻觉,又因着这个原因,叫声音似乎有些发颤,仿佛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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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有一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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