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阡陌和她的小村
在陕甘宁三省交界的地方,黄土高原上的沟壑纵横,大山林立。在这一个接一个绵延无边的大山里,有无数个小村庄,在蜿蜒的山路中间星星点点地聚集着。阡陌的家乡,就是这无数个小村庄中的一个。
据奶奶说,阡陌出生的这个小村庄,很早以前是陕西的地界,后来打完仗之后,就变成了宁夏的地方,直到解放后,我们这一山弯的老百姓,就被通知属于甘肃平凉管辖了!
奶奶口中的家乡村,就是素有“陇口要冲”之称的甘肃省平凉市静宁县最东面的一个小乡镇大山里面的一个更小的小村庄。阡陌就这样在奶奶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在心底神奇的赞叹中,日复一日地行走在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些乡间小路上,一日一日地成长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岁月,阡陌在大学图书馆翻查资料的时候,竟然看到了静宁县从古至今发展的详细简介。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家乡静宁早在商周之际为戎羌之地,明朝时期隶属陕西布政使司平凉府,民国时期为宁夏泾原道管辖,直到解放后才划归甘肃平凉。
阡陌出生的时候,已经是这些历史早已远去的1990年了。阡陌小的时候,心里对于甘肃、宁夏、陕西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周围十里八村的乡里乡亲们,对于这三个省也没有什么概念。阡陌所在的那个小山村里的人们,可以和以往一样步行十几里地,跨省到宁夏固原的一个小镇子去赶集。而阡陌,也会在逢年过节之际,随着爸爸和堂叔们的脚步,步行着去另一边属于陕西辖区的大姑姑家里走亲戚。
20世纪90年代,阡陌出生的时候,陕甘宁交界地带的农民已经逐渐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再害怕有一天会打仗,他们用自己的勤劳,在黄土地里勤勤恳恳地耕耘着,人们已然不再为缺衣少食发愁了。
可是,那时候阡陌的出生,是不受家里人欢迎的。
在那些所有人都如同躲瘟疫般四处躲着搞计划生育干部的年代里,阡陌的出生,对于望穿秋水盼着生男孩的家人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肝肠寸断的灾难。
家里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被全家人都捧在手掌心里的女孩,再生一个姑娘出来,对于一个农村男人来说,意味着没有机会生儿子了,意味着断子绝孙了!所以,从阡陌出生的那一年,所有的人都同情着阡陌的爸爸,甚至同情着阡陌的爷爷。
在阡陌妈妈坐月子的时候,那个同村的,妈妈口中的二妈,阡陌的二奶奶陆陆续续地赶着来了三次,每次来都直接了当地开口要还没有满月的阡陌。因为她家女儿小儿麻痹症落下残疾,出嫁多年没能生出一个孩子。
二奶奶每次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人敢拦着,她就那么横冲直撞地钻进妈妈住的那个小小的土坯房子里,絮絮叨叨地说很久。现在计划生育风声这么紧,又生了个丫头片子,你得赶紧送走才行,要不然就没机会生儿子了,生不了儿子,以后这个家里没人拿你当人看。轻贱了自己,也轻贱了孩子……
每次二奶奶来,妈妈都低着头咬着唇沉默地听着,一声都不吭。每次二奶奶来,阡陌的奶奶都会撂下手里的所有活计,一动不动地立在小土坯房子的窗子边,仔仔细细地听着。
就在二奶奶来第三次的时候,阡陌的妈妈依旧不吭声。那个二奶奶仗着自己的老公是队长,咋咋呼呼地扔下狠话,这孩子你们要是不给我,明天就会有人去计生站举报,让他们来抓你!
全家人都一片沉默,一直等着阡陌的妈妈开口。阡陌的妈妈就这样低着头,一直紧紧地咬着牙关沉默着。第二天天还未亮,阡陌的爷爷做主,打发阡陌的爸爸妈妈,抱着阡陌偷偷爬上屋后的那个小山岗,悄悄走了。
阡陌的爸爸妈妈,就这样带着还未满月的阡陌,东躲西藏,方圆几十里的亲戚家,能去躲的都去躲过了。在他们东躲西藏的这一个多月里,阡陌的家里,就成了搞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重点关注的对象,三天两头就有一大帮人到家里来。一大帮人吃吃喝喝,一等就是一整天。阡陌的爷爷就这样咬着牙关忍耐着。
在外面的他们,听说家里仅有的一头驴被搞计划生育的人牵走了,后来又听说家里仅有的几袋子粮食也被拉走了,还罚了好多钱……
听着听着,阡陌的爸爸妈妈就待不住了。他们那么挂念阡陌的爷爷奶奶,那么挂念还在家里不到两岁的大女儿。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阡陌的爸爸妈妈抱着熟睡的阡陌,偷偷摸摸地回家了。
就在他们偷偷摸摸地回家的当天晚上,搞计划生育的人深夜翻墙而入,抓走了阡陌的妈妈。
强制性结扎之后,阡陌的爸爸就外出打工了,而阡陌那个二奶奶说过的话,一语成戳。渐渐地,在整个家里,所有人看到阡陌妈妈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家里所有人看到阡陌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和被全家人捧在手掌心里宝贝着的大女儿相比,阡陌宛如一个捡来的孩子般,就这样被全家人刻意地忽略着。甚至在阡陌生了重病,没日没夜地一直咳嗽的时候,全家人都没有一个人去买药,没有一个人开口提带着孩子去看医生。阡陌的妈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老母鸡护小鸡般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小小的阡陌。
幸好,阡陌的妈妈有一个远房表哥是一个乡村大夫,阡陌妈妈趁着回娘家的空档,带着阡陌去瞧了瞧。那个表哥看到已经咳嗽了一个多月,咳嗽起来口吐白沫直翻着着眼睛的小小的阡陌,说得用土法子治才行,要不然这孩子就留不住了。而这个土法子,是要杀两只鸡,取最苦的鸡胆煎服。
抱着阡陌回家的妈妈,做好饭端到桌上的她,第一次壮着胆子告诉全家人,大夫说要两个鸡胆煎服,阡陌的咳嗽就能好。阡陌的妈妈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阡陌的爷爷,再看看阡陌的奶奶和阡陌的叔叔,过了许久,没有一个人吭声。
阡陌妈妈抹着眼泪,就独自刨起了碗里的饭。从那次以后,阡陌的妈妈再也没有提过,只是每次喂鸡的时候,都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每一只鸡,想象着哪一个鸡的鸡胆会大一些,哪一个鸡的鸡胆,阡陌吃了就能好。
人们都说,苦命的孩子自有上天眷顾。阡陌的妈妈一直告诉阡陌,阡陌是一个被上天眷顾着的,她是上天送来的小福星,是一个十分幸运的孩子。
因为在她怀着阡陌八个月的时候,村里那个紧靠着打麦场的高高的黄土断崖曾经混混烈烈地坍塌了一次。那时候她和村里的那些妇女们都坐在断崖下面,在那个打麦场最里面晒着太阳做着手工。突然,肚子里的阡陌动得厉害,动得阡陌妈妈全身都不舒服。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刻,腿严重抽筋了。和她一起坐着的那几个妇女,赶紧起身,七手八脚把把阡陌的妈妈扶出了大场子。
就在她们刚刚走到大场子边上的时候,轰隆一声,身后的那个黄土断崖,就坍塌了下来,黄土迅速地泼到了这几个乡村妇女的脚边,瞬间将不宽的那条小路都掩埋了。几个妇女被吓得呆愣住了。过了片刻,看着眼前掩埋掉了她们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小板凳和未完成的鞋垫的坍塌下来的那么一大堆黄土块,再扭头看看身后更高的黄土断崖,面面相觑,一阵一阵后怕。
很快,她们就尖叫着反应过来了。她们一遍一遍地摸着阡陌妈妈的肚子,一遍一遍地说着,是这个还未出世的孩子救了她们几个,她们一遍一遍地十分肯定地说着,阡陌的妈妈一定怀了一个通灵的孩子。一时间,全村的人都好奇地等着阡陌妈妈的生产。直到阡陌出生,全村人在第一时间都知道是个女孩子的时候,都很自觉地不再提这件事了。
据阡陌的妈妈说,阡陌的幸运,阡陌被上天的眷顾,不仅仅只有这一次。
就在阡陌咳嗽得都快断气了的那一段时间,每天以泪洗面的妈妈突然接到一个噩耗——阡陌的外婆突然去世了。阡陌的妈妈悲痛欲绝地哭了一场,就抱着阡陌匆匆赶去了娘家。
来到阡陌舅舅家,正在准备丧礼的乱糟糟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人,正在一只一只地宰着鸡。阡陌的妈妈眼睛突然就亮了起来,猛然就忘记了自己母亲去世的悲伤,她赶到宰鸡的那几个青年身边,盯着他们取出来了两个鸡胆,小心翼翼地拿着,当天就抱着阡陌回去了,连自己母亲的丧礼都没有参加。
妈妈仔仔细细地煎了那两个鸡胆,熬成水给不到三个月的阡陌喝,过了一段时间,阡陌的咳嗽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从小听到妈妈说这些很传奇的经历时,阡陌就从心底觉着,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孩子,自己就是被上天眷顾着的那个孩子。阡陌从小就躲在姐姐的光环下,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自懂事起,阡陌生活唯一的不愉快,就只有姐姐了。姐姐脾气暴躁,爱哭,爱使小性子。阡陌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和姐姐一起待在爷爷奶奶跟前,望眼欲穿地等着下地干活的妈妈回家。因为只有妈妈回来,在姐姐面前自己才能扬眉吐气。
妈妈回到家的时候,阡陌就如同影子般,一直跟在妈妈身后。很久很久之后,阡陌想起姐姐,想到从小,不发脾气的姐姐,还是对自己很好的。可是姐姐发脾气的时候,对于阡陌来说就是一场灾难。突然间生气的姐姐会大声吼她,追着她打。姐姐手中的那根小棍子抽在身上,真是疼啊!
随着年岁渐长,阡陌面对姐姐的恐惧越来越少,她总是能用自己的方法,气的姐姐暴跳如雷。就像姐姐生气的时候,阡陌从来不和姐姐说话,也装作听不见姐姐说的话,只是自己跑得远远的,任由姐姐独自发着脾气。
再后来,阡陌乖巧可爱,总是仰着头对每一个人灿烂地笑着,听话而又乖巧。和经常板着脸给家里人发脾气的姐姐相比,家里所有的人对阡陌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从阡陌记事起,她总觉着自己的家人对自己是最好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叔叔,对自己都是最好的!
虽然那时候,一年只能有一次机会拥有一套新衣服,而这套新衣服永远都是姐姐的,阡陌只能穿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虽然那时候,姐姐总是肆意抢夺爷爷偶尔才买了分到她手里的水果和糖块,但是这些小事,阡陌都习惯性地被迫谦让,从来不当面跟姐姐起冲突。
阡陌从小就是一个不受人关注的孩子,阡陌从小就是一个自卑的孩子。阡陌从小,就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爸爸妈妈,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爷爷奶奶,小心翼翼地做着自己,格外温顺而又听话,如同一个鸵鸟一般,小心翼翼地逃避着任何可能的伤害。
阡陌从小就喜欢和比自己小的孩子一起玩,因为只有这些小孩子,才会全心全意地,时时处处地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她。阡陌从小都不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因为他们从来都看不见阡陌,阡陌讨厌这种一直被忽视的感觉。
从小,她遇到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都会躲得远远地。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只有躲远了,才会息事宁人!
无知者无畏!不惧,有底气,才能做到真正的自信。但是对于背负着全家人的希望和周围所有人的瞩目负重前行的人,注定不会轻松,甚至从心底,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阡陌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可是,她又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从小就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阡陌不拜金,也不羡慕物质条件好的人,但是她在长得漂亮,受人追捧的女孩子面前,就会局促不安,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她害怕站在漂亮的姑娘面前,害怕那个光彩夺目的女孩,会将自己映射成一粒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尘埃。
阡陌害怕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尘埃,没有人任何人在意,没有任何人关注,没有任何人看得见。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已经结婚了的阡陌,用从小养成的习惯逃避性地谦让着,逃到没办法再去妥协的时候,才知道从前的自己,到底因为这习惯性的逃避,从小受了多少委屈,却不自知。
因为在每一个家庭里,对于每天为了生计奔波着的父母来说,孩子之间公不公平根本不会刻意留意,他们在乎的,只是孩子身体是否健康,孩子们有没有打架闹事,孩子们之间看起来是否和谐,谁是隐忍的那一个,他们从来都不会留意!
因为在每一个家庭里,丈夫在自己的父母和媳妇之间,也从来都不会刻意注意公不公平,他在乎的,只是家庭是否和谐,至于谁让谁受委屈,只要家庭表面上一片祥和,他从来都不会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