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谗嗷

第九章 谗嗷

1

“哎,听说了吗?王小巧的女儿……对,就那个大学生……堕胎去了!”

“啥?你可别乱说啊!”

“我们工程队在省里的医院安装网络,我看的清清楚楚的,就是王欣鑫,我们从小一个班的,我能看走眼?再说,王小巧还陪着她呢……可别说是我说的呀。”

……

没几天,“堕胎”的消息赶在她们娘俩儿前头,先到村里。

“喂,欣鑫他娘啊……你这几天先别回村里了……没啥别的意思,你好不容易去了趟省城,多待两天,陪陪姑娘……”村长在电话里欲言又止,他知道,若是母女二人此刻回村,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

然而,对于消息已败露的消息,母女俩全然不知。

“我这都出来快半个月了,还不回去?还不回去家里的果树你替我浇啊?”王小巧大声的冲着电话那头喊,眼睛却瞅着欣鑫,好像这话是说给欣鑫听得。

“我都给你浇了……不是,我都安排人给你浇了……你还是在省城多玩两天吧……喂?喂?”

王小巧没等村长把话说完,就把电话给扣了。

“咱们明天就回家”,王小巧冲着欣鑫命令道。

欣鑫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很不情愿的回了声“我……”

“我什么我?你还不想回去咋地?你在这一没工作,二没亲戚朋友的,你还呆这里干啥?你还指望那个、那个姓南的回来找你吗?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就不嫌丢人?”王小巧的火终于快压不住了,她不理解,一个读了那么多年书的女大学生,怎么会和自己这样一个村里的寡妇一样,在“男人”这个阴沟里翻了船。

“我不待在这里去哪?回家能干啥呢?我学的是传媒,家里有传媒公司吗?城里虽然没亲戚朋友,但有大饭店、大商场,还有地铁,哪哪都方便,咱村里有啥?”

欣鑫也终于忍不住了,一肚子苦水倾泻而出,

“从小在村里受人欺负,我就发誓,一定要离开那个破地方,所以我才拼了命的学习、学习、再学习,终于有一天,我考出来了,你让我再回去吗?你知道我大学四年怎么过的吗?人家家里有车,父母接,父母送,我跟个没人要的孩子似的,自己大包袱小提留的,自己倒车上学。我为什么假期不愿意回家?我在这里打工,一个假期挣的钱,比你一年给我的生活费还多……”

“那你就当婊子,去给人生孩子?”王小巧赤目圆睁,冲着欣鑫怒吼道。

王欣鑫突的起身,指着王小巧的鼻子,破口大骂,“你好意思说我?你以为庞大海当年安的什么心?他娶你,不就是为了生孩子吗?结果知道我是个女孩,他不就跑了?你还骂我婊子,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忘了,你还收了庞大海五百块钱呢!”

“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在了王欣鑫的脸上,王欣鑫只觉得左脸火辣辣的,热泪夺眶而出。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宾馆的门铃急促的响了起来,“您好,我是客房经理,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您里面没什么事儿吧?”

显然,母女俩的争吵惊动了临房住客。

欣鑫赶紧扭过脸去,王小巧气冲冲的拉开门,对着服务员,“给我们办退房!什么破房子,热水器上写都是洋文,洗个澡都费劲儿……”

2

母女俩毕竟是母女俩,前一秒钟还吵的不共戴天,下一秒钟又好的情同一家。

其实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难得进城来一次,母女俩特意去了趟省城最大的“百货商店”,什么也没舍得买,转而去了小商品市场,有用没用的,买了一堆村里不常见的玩意儿,还特意挑了两套款式也一样、颜色也一样的古风粗麻布连衣裙。

火车的卫生间里,二人特地换上新买的衣服,欣鑫还为王小巧化了化妆。母女俩同入同出,引得邻座儿好一个赞赏,似姐俩儿一般。

母女俩在村口整理了一下妆容,手挽着手,飘飘悠悠的往村里走。

迎面见了个人,王小巧赶忙打招呼,那人先是一愣,揉了揉眼睛,极不自然的点头陪笑,便匆匆逃离。小巧和欣鑫十分不解的对视一笑,“这人怎么了?是不是咱们俩打扮成这样认不出来了……是咱太漂亮了,吓着人了……哈哈哈”

母女俩说说笑笑的继续往前走。

“吆,这不是欣鑫吗?几年没见,长成大姑娘了”,村里的嘴婆子们老远就看见了他们娘俩,赶忙呼唤着聚在一起。

“哦,她毕业了就回来了”。

王小巧本想映衬一句就赶紧走,不料一个婆娘一把拉住了欣鑫的胳膊,“姑娘呀,身子好点了吗?哎吆,这么年纪轻轻的,受那个罪吆……”

一听这话,王小巧心头一惊,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王欣鑫经这么一提,也心里一怔,忙慌慌的,答不上话来。

一个婆娘嗑着瓜子迎上来,用肩膀头子蹭了蹭欣鑫,“没事啊姑娘,谁年轻的时候还不遇上点事儿啊?这种事都是男人的问题,跟咱女人没关系”

“你还年轻,将来还能碰见好的……”又一个嘴皮子凑上来,拿手指揉捏着欣鑫刚买的旗袍,嘴中咂咂的响。

本想衣锦还乡,来个荣归故里,不料成了节外生枝,变得不打自招了。

母女俩儿低垂着头,紧皱着眉,不知怎么接茬,只觉得满脸红臊,恨不得人间蒸发,脱离这是非之地。

第一轮打击过后,婆娘们对娘俩儿“装傻”的反应十分不满,紧接着又凑上来“第二梯队”,组织了新一轮的进攻。

“就是啊姑娘,你还年轻,身子好,养上几年还能再生,别听他们瞎说,谁说堕胎就生不了娃了?你妈不就是过来人吗,她这不也生了你吗?”

王小巧一听这话,立马火了,刚要呛上一句难听的,不料,“第三梯队”从侧翼迅速包抄过来,抢了先机。

“哎,行啦,都别说了!”

每到这时,人群中总会站出个“主持公道”的婆娘来“猫哭耗子”。

这婆娘一把护住欣鑫,冲着其余的婆娘们朗声说道,“谁家愿意出这种事儿啊?这是没摊到你们家头上!你们一个个的在这里说闲话,人家姑娘现在身子弱,需要休息,快让人家娘俩回家歇歇脚……咱可说好了啊,这事儿可就咱们老几个知道,谁也不能说出去啊,人家姑娘还年轻呢,将来还得再找个婆家不是?”

老姐妹赶忙点头如捣蒜,齐刷刷一副同情的嘴脸望着娘俩。

沉默总好过冷漠,最让人愤恨的莫过于这“假意的关心”。

母女俩此刻才想明白,村口碰见的那人,是如此的厚道,看破不说破,真乃大德也!

欣鑫脸皮薄,可不敢得罪了这帮“喇叭别裤兜里”的祖宗们,赶忙拉着王小巧往家走。

3

回到家中,母女俩赶紧掩上门窗,一连几日,装作家中无人的样子。就连出门买包盐,王小巧也裹上头巾,骑着车速去速回。

自从欣鑫上了小学,王小巧就一直四处找活干。

欣鑫高中那会儿,矿上就没啥人了,村里一连开了三四个机械厂,原来矿上的一些人,几乎都去机械厂里上班了。小巧本想去凑个热闹,也不知道从哪听了那么一句,说其中的一家机械厂,就是她那个男人庞大海的亲戚开的。王小巧干脆哪家都不去了,宁愿多跑点路,到邻村、到镇上找点零活儿先干着。

欣鑫大学这四年,王小巧就在隔壁村的罐头厂干了四年了,离家也不算太远,挣得也行,她倒挺满意的,就一直干着。

王小巧知道,光躲在家里不是个办法,总归还是要上班挣钱的。

“哎吆,王姐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还以为你不干了呢”,罐头厂平日里经常凑在一起的几个工友们迎过来。

厂子里绝大多数是女工,男人们多数都出去跑南北、挣大钱去了,女人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都到厂子里多少挣两个,况且人多了,可以一块聊个大天儿,凑个热闹。

“没,没,我,这几天身子不舒服……老了,老了,哈哈哈”,王小巧赶忙应付。

“身子不舒服?咋啦?没进城看看病去啊?”

“没事没事,吃点药就好,吃点药就好。”王小巧武功再高,也难敌众口,几个回合下来,额头上就渗出冷汗来。

“吆,你们家欣鑫也该毕业了吧?”胖女人叉着胳膊凑过来,把大胸脯子托得高高的,阴阳怪气的问道。

王小巧一怔,顿感不妙,这个胖女人平日里就看不惯自己,总是想从自己身上找找“优越感”,凡事都与自己攀比。她经常跟自己这个寡妇提,说她男人多么爱她,天天给她做饭,下班接她回家什么的。跟自己这个没儿的人提,说她儿子在一线城市,发展的多好多好。

王小巧就拿王欣鑫是大学生,还往家寄钱的事儿回击她。往日里,两人差不多都能打个平手,谁也不服谁。

这次,胖女人不提自己儿子的事,一上来就问欣鑫,着实打了王小巧个措手不及。

“啊,哦,刚毕业,呵呵”,王小巧闪烁其词。

“没留在省城,给你找个省城的女婿啊,哈哈”

显然,胖女人这次是有备而来。

“她还小呢,她还小,不急着找对象”,王小巧摆摆手。

“可是小孩,大人谁能办出那种事儿来,哼”,女人翻了个白眼儿。

“你说什么?”王小巧瞪大眼睛。

“瞪什么眼啊?自己办的事儿,还怕人说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王小巧是个什么人,你姑娘能好到哪去?”女人咧着嘴,大声喊道。

本来这几日,躲在家里就憋着一肚子火,胖女人这么一点,王小巧立马炸了锅。上去就和胖女人撕吧起来,嘴里还呜呜的嘟囔,“我撕烂你嘴,我让你胡说……”。

男人打架动拳头,流鼻血,女人打架拽头发,一地毛。

厂子里的男技术员、扫地大爷,最后连老板都来了,才把这两个女人掰开。

王小巧气呼呼的扭头就走。

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身后,平日里那些和和气气的工友们,现在都三五成堆,对着自己的背影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呢。

4

关上自家院门的那一刹,王小巧泪奔了,歇斯底里的嚎叫起来,“王欣鑫啊王欣鑫,看看你办的破事啊,不光咱村里都知道了,现在连隔壁村的人都知道了,厂子里都传满了,你让你娘的脸往哪搁啊?老天爷啊,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王小巧原本苦尽甘来的日子又没了盼头。

罐头厂,再也不去了。可日子还得过,不几天,王小巧自己到镇上找了家餐馆上班去了。

起初是上午十点上班,晚上七八点回家。干了一阵子,王小巧讨了个兼职的门路,她一早推着个三轮车,从村里进上菜,送到镇上的几家餐馆去,十点钟也不耽误上班。到了晚上,再推着一车泔水途径邻村,便宜点反买给喂猪的人家。

这阵子,欣鑫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羞辱。这种羞辱远比南木乔妻子带给她的羞辱大上一百倍,一千倍。羞辱中夹杂着愧疚,对王小巧的愧疚,深深地愧疚。

城里呆不下去了,本想回村躲几天清闲,可不料,村里也呆不住了。这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自己容身之处?

似乎是命运的诅咒,当年那个“借婚生子”的寡妇王小巧,又一次在女儿欣鑫身上轮回重现。

欣鑫环抱着蜷缩的双腿,呆呆地坐在板凳上,默不作声,任凭王小巧怎样就怎样。接连数日下来,面对王小巧的怨吼,欣鑫变得越来越麻木,静如旁观一般。

进退两难,只能原地踏步。

毕竟人活着,总还要保留一丝残存的傲娇与自尊。

欣鑫果然变得有些错乱了。

她时而很静、很雅,时而很娇、很艳,时而很狂、很闹,时而很奸、很邪。

你若赞她,她会像高傲的天鹅,仰着脖子,轻拍着水波,从你身边游过。

你若敢笑她,她便如疯狗般捍卫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领地,只要你靠近,不论敌友,她都誓死狂吠,向全世界宣战。

对于市井上的事,她一向不屑一顾。但有人骂架,她就异常兴奋。赶忙挤进人前,扮作谗口嗷嗷中一员,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竭尽所能的对落单者进行毁灭式的打击。

王小巧上班去,欣鑫在家无所事事,除了浇浇树,喂喂鸡,就是不停地收快递。

她专门给自己置办了个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不管出不出门,她几乎每天都会在镜子前坐上半个小时,把自己装扮的漂漂亮亮的,然后用手机对着镜子,拍几张美美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去,只收获点赞,却从不回留言。

她时长也会穿上新买的衣服,到村里粮场子上转上一转。她总是先在一旁的树荫下倚着,偷听着嘴婆子们嘴里的那些“全国人民都不知道的大事儿”,然后再默不作声的走进人堆,以“辟谣者”的身份,学着“大学教授”的口吻,给嘴婆子们上上一课,力压群雄,斩获无上的自信和荣誉,最后装作云淡风轻的走开。

不知不觉得,她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嘴婆子,成了相互瞧不起,却谁也离不开的那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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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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