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沈玉鸾从前最是听话,向来是家中爹娘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好像这样就能让沈家人多看她一些。
然而有沈玉致在,谁也瞧不得上她,她的天性压抑许久,骤然将真实想法表露在众人面前,谁也不愿意相信。
沈夫人在宫中被唬住,回过神来后,又让人递了话进宫。但沈玉鸾没理。
后来她还想要递牌子进宫,沈玉鸾也让人拒了。
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沈夫人要对她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关于沈玉致的那些话。她可不想听那些废话。
只有珠儿愁眉苦脸的:“娘娘,您这样对沈夫人,以后大小姐回来了,您回去后该怎么办呀。”
“我不回去了。”
“啊?”珠儿大惊失色:“您连爹娘都不认了?”
沈玉鸾心想:是上辈子他们先不认她的。
沈玉致没回来的时候,哄着她向褚越和要好处,沈玉致一回来,就把她丢到一边。还劝她说,说是她“出门在外”多年的名声不好听,让她一个人回青州老家去,留在京城还会沈玉致介怀。
明明逃婚的那个人是沈玉致!
她道:“等沈玉致回来后,他们肯定会借口怕东窗事发,要把我送回青州老家。他们都能逼我进宫了,还不准我先翻脸吗?”
小丫鬟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小声说:“奴婢陪着您,您就不是一个人了。”
沈玉鸾嗯嗯点头。
她心想:要想出宫后一个人过活,还得准备不少银钱。可惜宫中的这些东西,她全都带不出去。而女子独身一人度日也实在危险,必须做完全准备才行。
沈玉致的身份虽然好用,但是也限制了她,她能在宫中肆意妄为,出不了宫,她就做不了任何准备。
沈玉鸾想了好几日,一直想不出头绪。连丽妃来找她时,她也提不起精神,反而让丽妃说了许多关心的话。
宫里的人便又知道,皇后娘娘近日心情不太好,故而大家都绕着储凤宫走,唯恐触皇后娘娘的霉头。
皇上可不会给他们出头啊!
沈玉鸾在宫中躺的惫懒,找到一个风和日丽天气晴朗的日子,干脆便带着人去御花园里赏花。
御花园里本来也有一些嫔妃在赏花,远远见着皇后的凤辇而来,忙不迭躲远了,倒是让沈玉鸾清静不少。小亭中备好茶点,微风徐徐拂过眉梢,入目时满园春翠,心中连日的躁意也跟着消散不少。
只是这清静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被一道声音打破。
“求求你们,让我过去,我找珠儿姑娘!珠儿姑娘认得我,要不,要不你们让她来见见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珠儿姑娘,她认得我的……”
沈玉鸾循声看去,入口处有人吵闹不休,只是被人拦在了外面。
“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人,说是要找珠儿姐姐。”
珠儿惊奇:“找我的?我在宫中没认识什么人呀。”
沈玉鸾看她一眼,“把人放进来吧。”
得了吩咐,那个叫嚷的人很快就被放了进来,是一名头发半白的老太监,看起来十分落魄,太监服洗的发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珠儿一看,果然是个熟人:“福公公?”
福公公十分拘谨,他先看珠儿一眼,再看向沈玉鸾。他知道珠儿是储凤宫的,那眼前贵人便是……他眼眶一红,连忙跪下:“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
福公公不起,膝行爬了过来,佝偻的身躯深深伏在地上,涕泪横流道:“皇后娘娘,求求您!救救小主子吧!”
沈玉鸾还未回过神,身边的珠儿便已经惊呼出声:“福公公?你这是做什么?!”
沈玉鸾看她:“他是谁?”
“是奴婢认识的人,奴婢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公的。”珠儿时不时去御膳房办事,遇见好几回福公公被其他小太监欺负,她出手帮了几回,一来二回就熟了。“福公公,发生什么事了?你先起来说话。”
福公公却不肯起来,跪在地上抹着泪说:“小主子……小主子病的不好了,今晨一早奴才去叫他,小主子身上滚烫,怎么叫也叫不醒,奴才实在没有办法,才想来找珠儿姑娘帮忙。珠儿姑娘……不不,皇后娘娘,求您开恩,求您让太医去给小主子瞧瞧,奴才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奴才这条贱命任您差遣……皇后娘娘,求您了!”
老太监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丑态毕出,看着十分可怜。
沈玉鸾纳闷,问珠儿:“什么小主子?”
福公公:“是奴才伺候的主子!”
沈玉鸾:“皇上登基不过数月,宫中何时有皇子诞下?”
珠儿看向福公公,福公公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一咬牙,又朝沈玉鸾伏下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一会儿,额前便出现深深血印。
“皇后娘娘,求您了!”
珠儿在旁边眼巴巴地干着急,求情的话都到了嘴边。被沈玉鸾一瞪,又被她咽了回去。
小丫头天性纯良,说不定是被人骗了,但看老太监一副情真意切的恳求模样,就差把命都磕没了,沈玉鸾略一思索,道:“算了,带路吧。”
“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老太监忙不迭爬了起来,在前面给人带路。
偌大宫城里,宫殿数十座,福公公那个小主子藏的深,沈玉鸾坐在凤辇上,跟在他七拐八绕,越走越是冷清,往来的宫女太监也越来越少。越是往里走,她就越觉得眼熟。
福公公在一个废弃冷宫门口停下,沈玉鸾抬头看蛛网密结的匾额,一时神色复杂。
“你的主子……住在这儿?”
老太监躬腰垂首,紧张地道:“就……就是这儿了。”
沈玉鸾深深看他一眼,从凤辇上下来,抬脚往里走。
这处宫殿外表虽然破败,里面却收拾的井井有条,院子里一边被人开垦种上菜蔬,另一边有口水井,旁边晾着洗晒的衣裳。沈玉鸾走到里面,看到柱子上几道熟悉的刻度划痕,更加笃定。
这儿就是她上辈子住过的那间冷宫!
只是轮到她时,里面已经无人居住,水井干涸,菜地荒芜,杂草丛生。
福公公殷勤给她引路:“皇后娘娘,小主子就在里面。”
沈玉鸾走进去,先打量一遍内室,果然是熟悉的布置,只是比她后来来时收拾更好,墙角桌子一半放着书册,另一半放着一件缝补到一半的衣裳,泾渭分明。她最后才看到床上。
一名年岁不大的少年躺在床上,眼睛紧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冷汗遍生。他的身形瘦弱,露出来的手指几乎是皮包着骨头,干薄的被褥盖在身上,像是一层蒙尸布。
沈玉鸾打量过他全身,最后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住。
哪怕是一副面黄肌瘦之相,无半点富荣贵气,却愣是让她从眉眼处瞧出一点似曾相识,就像是……就像是褚越和。
沈玉鸾悚然一惊。
“他是先皇之子?!”
福公公扑通跪下,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老奴……老奴也不是有意隐瞒,皇后娘娘,求您救救小主子,只要您肯答应,您让奴才做什么都行……”
“既是皇子,为何藏在这里?”
“是……是……”福公公前额抵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小主子……小主子是罪妃余氏遗腹子……”
他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刚开春的时候,小主子得了风寒,这儿什么也没有,只能靠身体扛过去,可是这一个春天过去,非但没有好,反而愈来愈重,眼看着就要熬不过去了。
他一个命贱低微的老太监,叫不来太医治病,也无银钱打通关系,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敢试这个机会。他带着小主子在宫中躲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小主子长大成人,怎么就……怎么就……
……
褚沂川知道自己大概要死了。
寒病在消耗他的生命力,他没有药,穿不暖,吃不饱,再多的木柴也暖不了他的手脚。起先是手脚,后来到四肢,最后深入五脏六腑,他每一下呼吸,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而现在他没有力气了。
他听得到福公公在哭,却无力睁开眼睛安抚。床边有人走来走去,话语化作嘈杂声入耳,他什么也听不清。
他真的要死了。
罪妃之后,本来就是该死的,母妃获罪后才发现腹中有他,却偷偷隐瞒下来,行刑前服下催产药将他生下。之后福公公一直带着他躲躲藏藏,十多年不敢踏出这座冷宫一步,他所有见到的一直只有这一小方天空。
临死当头,他也想再看一眼。
若是看到的能更多就好了。
他用尽仅剩的全部力气,勉力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不是四方小院上的湛蓝天空,而是一个人影。
影影绰绰的人影,金丝红线的颜色,隔着远远看着他,不知为何凑近了。
他看清,那是一张极为明艳好看的脸,圣人书册也形容不出其中一分。他见过的人屈指可数,福公公,冷宫里疯疯癫癫的老宫女,不知从哪里遛到冷宫又跑了的老狗。但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福公公说,他的母妃是很好看的。
“娘……”
褚沂川慢慢闭上了眼睛。